8/05/2021

TENET:Ground Zero 零地點

 

  • 衍生:TENET (2020)
  • 作者:和漾
  • 分級:G
  • 配對:Neil & The Protagonist
  • 說明:時間軸介於基輔歌劇院和印度正式見面,主要發生在丹麥離岸風力發電場,惡趣味加入了電影 The Lighthouse 的元素。
  • 建議:故事裡寫了兩條不同角色的時間線,方向相反、穿插進行。可以第一次照排版閱讀,第二次(如果有的話)依循不同時間線再讀一次。此為實體本完售後的全文公開(不含後記)。



Ground Zero

零地點

*原爆點

(n.) the exact place where a nuclear bomb explodes


  +1 〉

  他在死後的第三十天照常醒來。這個數字是他畫記在紙上的斜槓數,他的「來世」實際上還要多加個幾天,吞下自殺膠囊後的時間流動變得模糊,充當傳聲筒的男人沒有多透口風。

  他記得那天靠在駁船的欄杆旁,凜冽的海風撲面而來,體態微腫的男人身穿西裝,梳個旁分的油頭,有著沙皮狗般的方形臉孔,五官卻毫無記憶點,只留有裡外都像個英國公務員,在街上錯身就會瞬間忘記長相的普通白人印象。他還真沒想過死神的信差會是這般模樣,倒不是說他有特定的信仰,以為會見著吹響號角的天使迎接,但若安排公務員來接風是上帝的幽默感,這笑點還真的很難領略。

  公務員撫平飛揚的髮絲,用最平板的語調解釋烏克蘭歌劇院任務的後續:整個行動小隊覆滅、自殺膠囊跟拔光整口牙的失血誘發他昏迷、他形同死了——字面上的死亡,由於中情局的傭兵沒有葬禮、撫卹跟保險的問題,公務員幫他打點身後事僅是行政程序,帶回印有他名字的推定死亡證明書,歸檔到情報網的共通資料庫裡,記錄結案。

  歡迎進入來世。他再三回味公務員說的第一句話,推開蒙著頭的毛毯,維持仰躺的姿勢,瞪視牆上那盞永不熄滅的緊急照明燈,塔內全天候的通亮,日與夜的差別僅限於他有沒有推開對外的鐵門,導入海風,吹散室內沉積一晚的混濁空氣。

  在新生的國度裡他不需要名字,過往的種種埋入塵土,無須再回頭張望,顧慮有無緊跟在後的追殺者。公務員說不是任何人都能擁有第二次的機會,能夠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氣,即便他關在海中央的鐵牢裡,哪裡都去不了。

  如同他沒有解開那愚蠢手勢和暗號的謎底,公務員與他告別時也未提後續的安排,他只能等待,尋常地過活,起床、吃飯、健身、睡覺,等到徒刑期滿的一天。

  頓失睡意的他坐起身,對了一眼指向五點四十分的腕錶,雙腳跨過行軍床沿,套進擺在床底下的半筒工作靴,將伸手探進背袋裡翻找牙刷,準備展開例行的一天,指尖卻碰著一小管不透光的收納罐。

  他清楚裡頭裝有自殺膠囊,不論真偽,至少他枕頭下還墊著一把貝瑞塔,在枯燥看海的日子裡格外有吸引力,尤其在懷疑的念頭萌芽時。他將收納罐握在掌心,掂著重量,即便不是第一回拿起藥罐,他依舊詫異於解脫是多麽的輕盈,以及充滿誘惑。

  控制台上的衛星電話響起時,他吁了口氣,把藥罐放回行囊深處的暗袋,封上拉鍊。至少他的死期不在今天。

  +2 〉

  早上七點打來的衛星電話是他海上生活唯一的對外連結,例行通話的準時程度一分不差,一週七天未曾間斷,最多不超過十五分鐘,通話人是一位在尼斯泰德搜救協調中心工作的年輕男子,名叫 Hiram,顯然是個代號。

  他猜想應該是招攬他的組織安排,為了確保他沒把自己弄死,派人定時聯絡。他從沒聽過 Hiram 開口說任何一句丹麥語,應不是本地人,男人全程使用流利的英語跟他溝通,內容圍繞著日常生活,聊聊天氣或近來的名人八卦,談話普通且安全。

  若 Hiram 在職業上沒欺瞞他的話,組織把眼線安插到搜救中心是個高明的掩護,無須大肆張羅發話的設備,在不引人疑竇的情況下,蒐集業務外的資訊更為容易,而 Hiram 選在一大早打來,跟他聊起夜間酒吧搭訕的話題,應是避開工作場合的同事,以防好事者跑來問東問西。

  起碼這個跟謎語有所牽扯的組織還沒對他失去興趣。

  他不買帳公務員的說法,超越國家的利益很可能是個誇飾,僱一個死人幹活,固然方便幹骯髒事,事後不怕遭人追蹤,落入敵對方手裡也能俐落切割。若哪天聯絡的線路斷了,他又尚未離開這處鬼地方,或許就該考慮吞下膠囊。

  作為一個解悶的對象,Hiram 還算風趣,提出合理的補給需求也會照辦,幫他聯絡船主送來,要說 Hiram 是關懷獨居者的專線也不為過。作為默契,他從沒主動詢問什麼時候可以離開,組織發配的腕錶上亦沒有顯示日期,倒是 Hiram 有次提到他熬夜看了美國網球公開賽,興奮談論對戰組合和比數,他才從賽程推敲出現在是九月,已經快將十月,他一邊應和 Hiram,一邊不動聲色地把日期記錄下來。

  他接起話筒,Hiram 的那一端人聲嘈雜,看來今天提早上班的不只 Hiram 一人。他壓抑內心升起的不好預感,故作輕快地建議道:「先說好消息?」

  「很高興我們之間有人還保持著幽默感。不,我的朋友,今天只有壞消息。」

  他蹙起眉頭,追問:「怎麼回事?」

  「預報說海水的溫度夠高,氣旋形成的速度加快,比我前幾天跟你提的預估還要早很多,有些船家乾脆不出海了,光是撤所有的離岸作業員,風電公司就調度了不少船。」Hiram 適時停頓,讓他對接下來的噩耗有所心理建設,才接續道:「簡單來說,總部沒辦法派船去接你了。」

  「是要我原地待命嗎?」

  「對,就地避難,至少這五天。風暴可能一兩天就過去,但海象恢復到平穩還要一陣子。」

  「情況會有多糟?」

  「當風速計測到每小時達到五十五英里,系統會自動關閉風機的渦輪,葉片不再轉動和產電。但你所在的底層有緊急備用電源,維持照明應該不成問題,只要關緊門,節省食物,我保證風雨過後就會第一時間派人去接你。」

  「別擔心,食物庫存還夠,必要時我會多吃幾顆暈船藥。」

  這番安慰逗笑了 Hiram。他的岸台聯絡員在掛電話前保證再三,表示隔天早上會聯繫他,彙報最新的氣象報告。

  結束通話後他盤點了物資,儘管每天攝取的熱量控制在兩千五百大卡,可距離上次補給已經是兩週前的事,配給快將見底,即便他可把攝取量調降到兩千大卡,食物也只剩一袋高熱量的野外口糧包、三包蘇打餅乾、半盒能量棒以及不到半桶的淡水。他甚至檢查了工作站的醫藥箱,除外一罐生理食鹽水與絕大多數不能食用的繃帶,沒有什麼新發現——他們該考慮在醫藥箱裡放入真正的氰化物膠囊。

  隔日的天氣明顯變得惡劣,原先稀稀落落敲在鐵門上的雨勢逐漸轉大,回音滿室,讓他想起練靶場裡連續擊發的機槍,因而打消繞門外通道慢跑的念頭,用那空出來的半小時慢嚼一條能量棒,繼續枯坐室內,等待,等待,等了幾個鐘頭,遲遲沒有收到 Hiram 允諾的呼叫。

  他踱到機房門前,猶疑的手搭在門把上。過去一個月來,他只在約定的時間接起衛星電話,方便 Hiram 聯絡,從不主動用無線電發話,避免鄰近的船隻收到訊號。

  遇上緊急事態自然另當別論。但緊急事態就跟他被綁在火車軌道旁的椅子上,任虐待成癮的瘋子一顆顆拔掉牙齒相同——這會是組織的另一場試驗嗎?逼迫陷入險境的他再次抉擇,是要冒著曝光身份的風險求救,還是被圍困在海中央,飢餓得一根根啃掉自己的手指——抑或整件事本身是個騙局?Hiram 定時聯絡只是確認他還活命,用幾句問候打發住在飼養箱裡的他,讓他誤以為在歌劇院的表現足以證實自己是個武器,可以達成委託人所願,卻忘記襯手的工具也可以在轉眼間遭人丟棄,永遠封口?

  無論怎麼做,他的下場都是死亡,對外求助是唯一能證實他假說的方式。他牙一咬,進入機房,按照儀表板上的說明手冊,開啟特高頻段無線電話的發話鈕。

  聽筒彼端只傳來一陣煩心的雜訊,依舊無人回應。

  〈 -3

  往哥本哈根的班機預計在十二小時後起飛。

  Neil 斜睨放在洗手台緣的護照,按著額角往旁帶,抬高右側的臉頰,持著拋棄式刮鬍刀削去橫生的髭鬚。

  刀片移動的幅度不大,一次僅刮除一小部分,讓流動的水帶走上頭的刮鬍泡跟毛髮,再將刮鬍刀搭回臉上,如此反覆,逐步修整成證件照裡的男人——深褐短髮,留長的鬢角,唇上橫過一道茂密的短髭,下彎的鬍尾框住整張嘴。不過 Neil 最先注意到的還是壓低在眉宇底下的眼神,炯炯瞪視著鏡頭。

  抹去從髮根流下的染髮劑,攏了攏後梳的短髮,Neil 注視著鏡中的映影,努下嘴角,模仿起相片裡的表情。

  他鮮少執行需要偽裝的任務,頻繁往返旋轉門的兩側,尤其是取決於供氧量多寡的逆行狀態,任務通常不會拖沓,面容藏在氧氣罩底下也無人可見。出於直覺,他不認為這幀證件照經過後製,而是來自不遠的將來,等候在某個時機拍下照片的自己。

  一旦時間擺脫熱力學的框架,因和果將取決於觀測者,具有相對性,而非熵值由低趨向高的單方向流動,他不是「成為」未來的自己,更為貼近事實的說法是「還原」成那一刻的樣貌。

  與其事先告知你所有的障礙,親身體會才更深刻,Neil,不要套用物理法則去解讀一切。

  他首次逆行任務歸來,帶著一身狼狽會見老大,好不容易從男人嘴裡得到寥寥幾字的提點,只因老大堅信無知更能掌握先機,保持全然的陌生才不會受私慾馭駛,進而做出無從挽回的莽事。這道理他當下不甚明白,得要耗了數年在挫折困頓裡打滾,才開始領會到男人的言外之意。

  擱在床上的手機清脆響了一聲,Neil 側頭自浴廁門望出去,見螢幕倏地亮起,幾則提示訊息滑了進來。他拈起披在肩上的毛巾,不徐不疾擦淨雙手,走向床邊。

  房內的電視畫面停在新聞頻道上,主播報導著入秋以來最大的一次風暴,下方的跑馬燈寫著全球暖化是加劇災情的幫兇,衛星雲圖上的氣旋遮蔽了歐陸偏北一帶,白色的雲絮不斷飄移,隨著各國累計降雨量的表格淡去,旋即切至災區直播的分割畫面。

  對照此刻旅館窗外的飄飄細雨,再遠些開始恢復起降的希斯洛機場燈火通明,新聞上暴漲的河水淹過半個車身、掏空地基的柏油路面下陷,和倫敦的平和宛若對極的世界。Neil 打了個冷顫,光裸的上半身起了層疙瘩。他伸手調高室內空調的溫度。

  解鎖手機的桌面,Neil 本以為是航空公司更新的通知,彈出的反倒是 Mahir 的通訊視窗,他連忙搆著桌案邊的客用記事簿,匆匆撕下一張,避免筆跡壓痕印在後幾頁的紙上,抄下在丹麥的會面點跟接應人的聯絡方式,甫落筆,訊息即在閱後五秒自動刪除。

  光是存活本身就會留下痕跡的現代社會,未來人可以透過紙本和數位紀錄取得訊息,舉凡帳單明細、訂房資訊、機票或租車移動,到電子郵件和通訊軟體的擷取,組織無法完全保證交流的對象是己方抑或敵對陣營,使用假身份和多重加密是慣常的手段,盡可能銷毀則是最保險的安全措施。

  一個月前的基輔行動,即是組織攔截到中情局掌握的情資,才得知運送演算機的目標人物身份曝了光。

  紀錄中只見美方透露部分資訊給盟友,將整項行動定調為恐怖攻擊,模糊該游擊隊搶奪演算機的目的,包裝成東烏克蘭親俄份子一手策劃的炸彈攻擊,警示烏克蘭當局應派遣反恐小隊到場待命,玩兩面手法的中情局再暗地裡派遣菁英小隊混入行動,保護真正的目標跟回收演算機。

  組織不主動跟進,僅派 Neil 一人到場應變,要求他伺機而動。

  由於老大行前沒有特別交辦事項,只叮囑 Neil 主事的游擊隊跟他一樣來自未來,要他多注意逆行的子彈,Neil 推估此行的目的不在於奪回演算機,老大真正的動機只有他自己清楚——無知即是優勢,他彷彿可以聽見老大如是說。這位導師總是交給他最棘手的功課。

  直到 Neil 望見那個疾速繞回觀眾席,蹲踞在座位邊拆卸定時炸彈的身影。

  Neil 的呼吸變得渾重,加速的心跳擂擊在耳膜上,像是困在肋骨間的野獸不斷衝撞,除外自己的心搏幾乎聽不見週遭的動靜。他檢查供氣裝置的連接管,以為哪處損壞造就他的不適,沒想到數值正常,還不到氣體量過低的警戒程度。

  見男人身後的傭兵舉槍壓制其行動,扣在扳機上的食指即是最赤裸的威脅,他本能地拔出手槍,壓低身子穿過席間的走道,切入對峙雙方的視線死角,穩當將子彈送入傭兵的雙眼之間,一發斃命,順利解除眼前的危機。

  他抬起眼,正好對上那位還不是他朋友的男人的視線,雖多少受到面罩的阻隔,那雙眼睛卻讓 Neil 感到陌生的熟稔。

  他終於知道老大為什麼需要他以一介觀察者的身份在場,不是在史托斯克十二市,不是在孟買,一切皆從烏克蘭歌劇院的時空開始,這是他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的救援行動,招攬男人進入組織才是這次行動的核心。他親眼見證了未來的原爆點。

  手機設定的鬧鐘響起,提醒 Neil 染髮的藥劑作用得差不多,他悉心摺好紙片,連同桌面上繫著紅繩的銅錢吊飾,收進防風外套的暗袋裡。

  +3 〉

  他又試了幾次無線電呼叫,沒收到半點應答,相較於一開始的雜訊,現在是全然的死寂。他開始懷疑是強風吹歪了天線,整座塔陷入和外界失聯的狀態。位在風機頂端的接收器礙於風暴,暫且是去不了,但他印象裡在塔外還有一處天線,得親自去外面看看。

  跨出門前,他在腰間繫上攀登用的安全吊帶,把可能會派上用場的扳手跟螺絲起子全塞進口袋裡,半筒靴外再包一層防滑的橡膠腳套,拉嚴防風夾克的拉鍊,攏起擋雨的帽兜,牢牢將救生背心綁在最外層。

  打橫的冷雨鞭笞在他探出去的臉上,他趕緊背過身關上門,躲在門簷下方的庇蔭裡觀察周遭,只見浪高幾乎淹沒往下走的鋁梯,漫至階面的浮沫使得腳下溼滑,不慎失足從欄杆間隙滑出去,就只有淪為魚群餌食的命運。

  他一手抓緊門把,另一隻手朝外伸去,試圖把腰帶的扣環卡在欄杆上頭,雨水卻讓簡單的步驟益發困難,撞上欄杆的扣環一直從掌心滑脫,幸而連著繫繩,才不至於落海。

  就當發寒的麻木感從指尖竄上肘彎,他終於銬住面海的欄杆,得以一步一步拉著扣環繞行塔外的步道。

  腳下的浪湧翻騰,他避開自西邊灌來的狂風,循順時針的方向繞到背風側,緩了口氣,忽然聽見遠方傳來一聲船笛,他趕緊抹去打進眼裡的鹹水,左右張望,卻什麼也沒看到,幽黑的水體上只豎立著一根根無盡延伸的潔白風機。

  他甩開有船經過的錯覺,繼續往風機的背面挺進,古怪的感覺卻持續在胸臆中滋長,畢竟平台雖大,但他頻頻核對腕錶上的時間,不至於走了十分鐘還沒看見天線。

  直到再次撞進冷冽的風雨裡,他連忙退回背風面,才知曉天線早已不在原位上了,徒留散骨的鋼架。

  倏地,船笛再度劃破風雨的呼嘯,這回聲音清晰得多,他推斷是從風機的正面傳來,便加快腳步往回跑去。

  果真不出五分鐘,即有一艘小船出現在視野裡,往他所在的風機駛近。離他最近的船員將繩索拋到平台上,套住泊船的矮墩,拄繩一拉,整個人重心後傾才勉強讓船靠向梯口,接著一道舷梯快速搭到階面上,有位穿著雨披的男人肩扛露營用的儲物箱,試圖攀住平台,強行登上台階。

  由於船身隨浪上下擺盪,那人險些踏空。他迅速蹲低身子,牢牢扣住對方探出的前臂,使勁往後拉,就這麼一齊摔在平台上,像隻落難的海鷗歪斜地墜落。

  「你差點命都沒了。」他仰望不斷落水的雨雲,粗喘著氣,手裡還攢著男人的衣袖,扯裂的鈕扣早不知彈到哪裡。

  撐起身的男人倒是恢復得快,解開他的抓握,越過他撥掉繫纜樁上的繩圈,對船上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收回舷梯,儘速離去。

  「嘿,你不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進去再說。」

  挨得近的男人截去他頂上的雨水,溫熱的氣息從嘴裡噴出,混濁如身下大海的眼回瞪著他,省去一句道謝。

  +4 〉

  一道推高的浪湧拍上平台,在兩人的腳邊破碎開來,散落的浪花打濕鞋面,順著褲管流入靴裡的冷意逐漸麻痺他的腳趾。

  他藉攀扶鐵欄杆的助力爬起身,無視後背肌群的叫囂,伸手握住儲物箱另一側的提把,和男人互使眼色,同步扛起箱子。儘管腳下溼滑不堪,他們仍半是跌跤、半是爬行地往門口的方向前進。

  剩沒幾步路,箱子傾斜一邊的失衡險些使他摔倒,所幸男人及時穩住腳步,不讓箱子撞上領在前頭的他,他才艱難地搆著門把,讓兩人進入那塊乾爽的淨土。

  「這裡面到底裝了什麼。」

  他側身讓殿後的男人將箱子拖進深處,反過身鎖緊門上的絞盤,確實將風雨嚴實鎖在外頭,吁出一口蓄積已久的悶氣。

  「救人一命的東西。好比食物和水,你想得到的都有。」男人一屁股坐在靠牆擺放的儲物箱上,摘去雨披和安全帽的扣環,撥開一條條黏在前額的濕溽髮絲,褐髮有如被浪打上沙灘的深褐水草。

  男人自報在運輸公司工作,替搜救中心和風力公司在海上跑腿,名字叫作 Lien,即便唇上濃密的短髭平添了好幾歲,底下露出的臉龐卻和他年紀相仿。

  「是你負責維修這座風機對吧?」

  Lien 甩乾蓄滿雨水的安全帽,順手扣在機房的門把上晾著,讓空出的手接過他從鐵櫃翻出的鋁箔保暖毯和毛巾,仰頭環顧四周。

  他敞開防風外套的拉鍊,報出胸前識別證上的假名,盡可能在褲面上擦去分不清是汗或雨的掌心,和 Lien 客套握手,順著對方開啟的話題圓謊,佯裝是 Lien 口中的壞運氣維修員。

  「通訊天線壞了,等這幾天風暴過後又有得忙。」

  「難怪在船上呼叫好幾次都沒有回答。」Lien 用毛巾抹了抹臉,又說:「說起來一個人待命也太危險了,這支離控制塔最遠,等風力公司派船來再撤走,開到一半就會被暴風雨追上。收到搜救中心的消息時,剛好我那隊人位置離你最近,折回港口也快,湊一湊伙食就我們倆還撐得了幾天。」

  猜想 Lien 口中的消息源是 Hiram,但男人沒提他也不好確認。「謝謝,還拖著你一起下水。」

  「沒什麼,幫個忙而已。這幾天就當放假,趁公務機壞掉你還可以偷懶一下。」

  「我這裡有備用的睡袋和地墊,但沒有多的床,如果你睡地板不習慣,我可以把床讓給你。」

  「地板可以,我到處跑習慣了,不怎麼認床。」

  意識到他目光的停留,忙著解開襯衣扣子的 Lien 抬高眼,視線與他相持,上唇的鬍子隨之一震,牽動凝在髭鬚末梢的水珠滴滴落下。

  「濕掉的衣服最好全脫下來,我應該還有乾的可以換。」

  拂過手背的涼意使他回神,連忙打發掉尷尬場面,張羅起晾衣的簡易裝置。

  他抽出腰間安全吊帶的傘繩,將頭尾繫妥扣環,兩端分別掛在鉻梯扶把跟角落的層架柱上。由於 Hiram 提供的衣架有限,待他跟 Lien 吊起襯衣後,救生背心跟雨披只能直接搭在上頭,自成一道帷幕,供站到簾後的 Lien 換下濕透的衣褲。

  顧及 Lien 的隱私,還未解去工作褲的他轉向另一側,只蹬掉鞋襪,胡亂抹乾前胸和後背,便換了件短袖 T 恤,從行軍床底下拖出簡易露營爐,擰開氣筏且點起火,調節爐火到中等程度,再往不鏽鋼鍋倒入所剩不多的淡水,移到爐架上加熱。

  忙活告一段落後,他背抵床沿,掌心湊近熱源攫獲暖意,直到略微遲鈍的手指可以恣意彎曲。

  折回原位的 Lien 裹在保暖毯裡,挪坐到地板上,仿效他烤火。才坐了一會,又倏然想起什麼似地扳開箱蓋,自箱中拿出一只罐頭在他跟前晃了晃。

  「希望你不排斥鯖魚罐頭,倉庫裡剩最多的就屬這口味了。」

  「口糧包裡有肉醬義大利麵,我們等會可以配著吃。」他接過罐頭,瞧見 Lien 伸到毯外的手臂,借穿的長衫露出一截手腕。「衣服還合身嗎?」

  「短了點,但包在毯子裡還算溫暖,等我的褲子半乾就可以穿回去,用體溫烘乾比較快。」

  他們一齊望向晾衣繩,垂下的褲腳鑲著成排欲墜的水珠,正下方的地板很快積起一汪淺窪。自外透入的嘈雜雨聲漸漸轉大。

  〈 -2

  倦意像濾去光線的窗簾罩住 Neil 雙眼,低劑量的嗎啡使他徘徊在現實跟夢境之間的無人地帶,他不知何時來到一扇纏繞著鐵鍊的柵欄門前,手裡捏著開鎖用的鎖針,掌心冒汗,視線穿過柵欄的縫隙也瞧不見門後藏著什麼,另一端似乎是無盡的黑。

  他正猶豫該不該把鎖針插入鑰匙孔,恍惚間卻聽見有人說話,可那貫穿而過的人聲不是他潛意識的呢喃,反倒無孔不入地拆除他的夢境,縱使 Neil 大吼也沒法使那聲音安靜下來——意識隨之被喚醒,一一引回他睡去之前的記憶。

  Neil 開始感覺到喉嚨的乾澀。後腦勺底下過於硬實的枕頭。一間正壓病房。

  「真貼心不是嗎?知道這裡探病不能帶鮮花。」

  Neil 明白那聲音說的是床頭櫃上的常綠盆栽,遵循探病不能攜帶活物的規定,整盆枝葉全由塑膠製成,葉叢間點綴著幾朵的小黃花,插著一枝黏有早日康復的笑臉賀卡,那是 Wheeler 和 Ives 合買的探視禮物。他相信絕大部分是前者的主意,到頭來 Ives 可能只出了錢。

  要等兩週才能拆掉傷口的縫線,期間僅可臥床休養,Neil 對於有盆花草作陪,不須獨自應付夜裡的折磨感到慰藉,盆栽讓視線得以在空蕩蕩的病房裡定錨,提醒他放緩呼吸、按下止痛器,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知道他所感受到的疼痛將會成為過去,知道——出聲的人距離甚近——Neil 顧不得翻身的動作牽引傷口,猛地轉向聲源,勉力睜開雙眼。

  光線首先闖了進來。由於病房全天候開著最低限度的燈,方便觀察窗外的醫護留意動靜,全然的白色是他看見的第一道風景。他本能地抬高手,格擋刺眼的光線,待眨眼調適一陣,目光捕捉到角落的折疊椅上坐著一名訪客。

  「我們見過嗎?」

  Neil 斜倚床褥,按住病床側板上的控制鈕,調升床頭的高度,使自己不需費力抬頭也能面朝那人,又不至於壓迫到側腹的敷料。待調至定位後,他且將枕頭放到非傷側墊著,在疼痛可以容許的範圍內微傾過身。

  看清來者面容的瞬間,Neil 屏住呼吸,因此清楚聽見床尾傳來東西掉落的磕碰聲,從他的角度卻看不見是什麼滾到了床下。

  男人從頭到腳一身黑的特種作戰服,幾乎消融在陰影裡,膝肘皆覆以護甲,戴著同色系的戰術手套,只有頸部以上暴露在外,膚色偏暗,乍看之下他險些以為那訪客就是老大。無論是說話的語調、岔開腿的坐姿和嘴角微勾的神情,都和他記憶裡的朋友一致,但兩頰落腮鬍不若平時的修整,鬢角星霜。他想應是稍長幾歲的版本。

  視線落在男人掛在頸項上的氧氣罩,順著管路而下,來到腰際處的一小罐氧氣瓶上,Neil 登時明白男人和他同樣處於逆行的狀態,一旦離開正壓環境,就必須戴上面罩維持呼吸。

  男人可能來自更遙遠的地方。Neil 暗忖。

  「沒有,這是第一次見面。」

  男人倏地離開座位,踏在地板上的厚底軍靴不發半點聲響,半踞著身,彎腰拾起床底下的物品,擺至 Neil 右手可以搆著的位置,再坐回訪客椅上,整個過程前後不出十秒,像隻迅速探出且收爪的黑豹。

  Neil 感覺到被單因著那物品些微的陷落,他以指尖勾著那棒狀物,將其滾入掌心捉牢。原來是他的自控止痛器。

  「你所謂的沒有是指時機未到⋯⋯」Neil 遲疑半晌,決定還是說出自己的猜想,「還是說現在的交談,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次的會面需要你保密。」

  「你不希望我把見面的事告訴任何人,包含『你自己』?」

  「可以這麼說。」男人似乎被 Neil 的反詰逗樂,算是默認地揚起嘴角。

  「你從很遠的地方來?」

  「如果你指的遠方是未來,那麼沒錯。」指尖輕輕敲打氣瓶,男人續道:「到了那個時代,旋轉門的使用不像你們限制重重,有技術上的突破。」

  「製造出演算機的年代。」Neil 抬高雙手,掌面相對且手指交錯嵌著,比出天能的手勢。

  男人回以同樣的手勢,說:「你很清楚這手勢的含義。」

  「兩個方向的時間相互糾纏在一塊,熵與逆熵同時存在。」

  「也是時空戰爭的開端。」

  「但我沒有活到那個時候,對吧?」

  Neil 掀開心中猜想的底牌,同時端詳男人的表情轉換。他承認突如其來的質問有些惡質,但這合理的推論也足以解釋現在的情況,以及為什麼未來的他缺席,趁人露出破綻時進攻亦是他從老大身上習得的道理,他畢竟是常在實戰裡練習理論的學生。

  「幹這行不適合老死,無論在哪個狀態下,戰爭只會奪走更多人,並不會返還,Ives 和 Wheeler 也⋯⋯」遭到提問突襲的男人語尾減弱,淺淺蹙起眉頭,彷彿接下一記拳擊,身板坐得更加挺直,收緊下頷,擺在褲面上的手抓握成拳,唇線時鬆時收,似乎嘴裡反覆琢磨一個艱澀的詞彙。

  「⋯⋯抱歉,我很遺憾。」Neil 後悔自己的發言,比起自己的死訊,要消化兩位好友的噩耗更加艱難。他失語了好一陣才找回聲音。

  「那對你來說是未來的事了。」

  男人的回答使 Neil 想起在帝國學院的近代物理課堂上,教授帶領碩士生討論《物理年鑑》刊載的那四篇奇蹟論文,相隔百年,當時的發表讀來還是格外突破,尤其那條簡潔的質能守恆公式,Einstein 推翻古典物理對靜止物體的看法,提出物體在一個參照系統裡靜止時,仍保有能量的存續。Neil 那時認為那道公式可以解釋宇宙運行的萬有法則,時至今日,他依舊那麼想。

  「謝謝探望。雖然你應該不是專為這件事才來吧?」他說。

  男人頓首,「再過不久,組織會派你獨自去基輔執行任務,結束後我建議你打給 Mahir,他手邊有些你會感興趣的差事。」

  「嘿,那個說無知是武器的人上哪去了。再說,我人還躺在這裡呢。」Neil 擺擺手,朝自己右腹的傷口比劃。

  「你知道那個手勢還有別的意思嗎?」

  「除了解釋我們為什麼現在會在聊天,還有其他答案嗎?」

  男人再次組合出雙掌交握的手勢,然後將掌面翻過半圈,手心對著 Neil。「不論時間的方向是順行或逆行,事件的組成不會改變,中間發生的事必定出現在前後的事件之間。」

  「也就是說,我出發去烏克蘭之前會先遇到你?」

  「是,也不是。」男人故作神秘地微笑,續道:「我來這裡是獨立的偶發事件,一個意料之外的插曲,一個自由意志的行動,隨你怎麼解釋,只要不破壞既有的事件組成,或者說不推翻結果,新的事件就可能會成立。」

  「不得不說,你搞得我頭開始痛了。」Neil 抗議道。

  「這道理還是你告訴我的,Neil。」

  「那也不會是現在的我。」

  男人笑著搖搖頭,對了一眼腕錶,戴好密合的氧氣罩,站起身示意這次的會面進入尾聲。「我得走了,時間差不多。」

  Neil 不見窗外護理站有任何人影,高掛牆上的時鐘證實正逢輪值交班,男人應是盤算趁眾人忙著交接的時機悄然離開。「我該說再見嗎,還是就此道別?」

  「我會說『路上見』。保重,Neil。」

  「路上見,我的朋友。」Neil 贊同地頓首,目送退到門邊的男人,盡可能保持平靜地回話。

  應答他的是一聲房門的閉闔。病房恢復原有的空蕩,抹去剛剛發生的一切,幻夢消褪得過快,而他才剛醒過來。

  Neil 突地感到胸口一窒,傷處再發疼痛起來,他壓下止痛器的控制閥,等待嗎啡透過點滴的管路輸注,卻遲遲沒有緩解,只好撇過頭,尋求盆栽的靜心效果,卻注意到盆栽旁邊擺著一只睡前沒看過的保溫瓶,銀白的瓶身,目測大概是六百毫升的容量,應是男人帶來的禮物。

  伸手探向保溫瓶,未料瓶身不穩地晃動,手中物的重量不似空瓶,抬高後進一步發現瓶底下壓有一圈繫上橘紅繩、中央有孔洞的銅錢。男人再度出了一道雙重謎題,卻未留下任何說明,見那錢幣面上凸起的文字,Neil 想不透鑄造地跟年代的悠久有什麼意義,只推估可作為吊飾使用。

  至少可解開的謎題是手裡的保溫瓶。

  他狐疑地旋開保溫瓶蓋,當瓶中伏特加的酒香撲鼻而來,Neil 禁不住為朋友偷渡違禁品的周到發笑。

  +5 〉

  

  Lien 帶來的儲物箱堪比寶藏,撇除裝有個人物品的後背包,內有兩公升的分裝自來水、醃漬罐頭、加水即可的馬鈴薯泥等能長期儲放的食糧,他預估 Lien 離開後,還能多撐一週,等到下次補給都不成問題。

  取出打算留到最後吃的野外口糧包,他快速煮了一餐熱食,往現成的加熱袋倒進一點水,搓勻袋內的鎂跟碳粉,與義大利麵調理包一起裝入牛皮紙套,塞進不斷搓揉雙手產熱的 Lien 掌中,吩咐男人計時十分鐘,他則用折疊刀剁碎倒扣在鋼杯裡的鯖魚肉。

  Lien 將揣在懷裡產熱包當作熱水袋,提起最新的氣象報告,從晚上一路到明天早晨將是風雨最劇烈的時刻,由於受高壓牽引,氣旋移動迅速,暴風圈預計會直撲波羅的海,僅有外圍環流會掠過他們所在的非曼海峽。

  從鍋裡不斷冒出的乳白蒸氣隔在中間,或許是不耐體力的耗竭,除外傳遞熱食時的單音應答,沒有人再多說一句話,僅默默用叉子捲起麵條塞入口中,機械性咀嚼食物和最壞的情況。

  他的目光掠過杯緣上方,觀察突然闖入生活的 Lien,見男人以手背揩著嘴角,披在肩上的保暖毯順勢滑落,露出右側腹上一道癒合的長疤,他別過眼,不過度臆測別人的私事。

  考慮到入夜後漸強的風暴,以及失聯的 Hiram,他只要忍過這兩三天和 Lien 共處一室,沒什麼其他能做的事。

  驟然,一道瀑布般的水勢從天而降,嘩啦砸落在地,四處飛濺的水花潑濕一半掛在晾衣繩上的衣物,甚至還彈進在爐上加熱的鍋內,滋滋作響。意外的插曲激得位置較近的 Lien 跳起來,與仍盤腿坐在地上的他相覷。

  「怎麼回事?水是從上面掉下來的。」

  他們不約而同地往塔頂望去,張望水是從哪裡來。熟悉塔身結構的他立即找出了問題源,指出中段平台旁的一處圓窗給 Lien 看。「該死,我沒想到浪會打到那裡。」

  「也可能是被風颳進來的一陣雨。看來得把窗關起來。」

  「我去,趕在這邊變成魚缸之前。」

  他抓起半濕的工作靴套進腳,順手擰熄爐火,以免失了空氣對流導致燃燒不全。當他掌心撐地,欲站起身的動作牽引到下背的肌肉,一陣刺痛直竄,他禁不住倒抽一口氣,手按著痛處,硬是咬著牙不讓低吟洩出。

  「嘿,你受傷了嗎?該不會是在剛剛⋯⋯」Lien 察覺異狀,趕緊捱近他身側,攙扶他靠坐在行軍床上歇息。「介意我幫你看一下嗎?」

  他想起在基輔所受的傷尚在復原階段,方才在平台上的重重一跌,重新扯動到舊傷,隨著腎上腺素褪去,疼痛朝他反撲。公務員曾說失去意識後,負責拷問的游擊隊員對不省人事的他一陣痛打洩憤,研判是掄起鐵橇那樣的鈍器,所幸他的臟器並沒有損傷,否則救援抵達之前,內出血會早一步奪去他性命。

  不願讓 Lien 看見瘀傷,他拍掉那準備撩起衣緣的手,指示男人去拿救護箱裡的止痛藥。「休息一下就好,大概是腰傷復發。」

  Lien 依言端來一杯水跟藥錠,看他確實吞下,才放心給他儲物箱裡的保冷劑,要他包著毛巾冰敷傷處。

  「勉強冰敷還過得去,我看你就待在這裡,告訴我要怎麼上去就好。」

  藥錠殘留在舌面上的苦味讓他癟起嘴,選擇妥協,「從梯子上去,通過平台地板的活門,氣窗就在控制台旁邊。」

   灌進來的海水貼著壁面汨汨滑下,緊迫的情況不待兩人推遲,他挪坐到床尾,一手按緊腰際的保冷劑,同時伸長腳把捲成長條柱的毛巾推到水潭外圍,設起阻擋水勢蔓延的堤防。另一方面,準備爬梯的 Lien 無須旁人協助,擰乾工作褲後重新穿上,以防安全吊帶磨破腿間的皮膚,接著將吊帶套在耐磨的長褲外,迅速黏好環腰的魔鬼氈,然後拉起胯下的扣環自力組合,逐步完成繁複的著裝,熟練的程度不免讓他詫異。

  最後幫忙 Lien 檢查裝備時,他只提點男人如何使用左右兩側的大扣環,確保攀爬的過程中不會踩空。走到樓梯口的 Lien 應了聲好,踩穩橫柱,調整鞋跟的角度,上攀兩格再倒退回原位,檢視確保器沒有卡死或滑脫繩索後,對他打個沒問題的手勢,便開始爬梯。

  平時的他從不覺得自主訓練費時,沒料到變成旁觀者反而忐忑不安,視線緊跟 Lien 的移動,每當外頭傳來轟然巨響,浪濤拍打風力發電機的底座,造成塔身些微晃動,他便喊住 Lien 停下。

  經過幾輪爬高與暫停的交替,頂上終於傳來 Lien 順利解鎖柵門的告知,他無聲笑起來,但才鬆了口氣,便聞到一絲燒焦味,來源並非熄火的鍋爐,而是靠牆設置的配電盤正冒出一縷黑煙。

  他忍住腰疼,挺進關在鐵柵欄後的配電盤,冒險伸手輕觸外箱,確認溫度並不燙手,再壓下箱外的開啟閥。鐵門彈開的一刻立即竄出更多的黑煙,嗆得他連退三步,待煙霧升離,他望見排流開關處迸出靜電火花,離釀成真正的火災只有幾秒緩衝,Lien 也才剛踏上平台,但危急的情勢已等不及男人的折返。

  他顧不得太多,叫喚完 Lien 打開安全帽上的頭燈,即扣住總電源的握把朝下推壓。連同火花,整座風機內的照明一夕消失,陷入絕對的黑暗。

  突如其來的無光讓 Lien 咒罵出聲,但發洩歸發洩,男人很快反應過來,打開頭燈,但照明的範圍有限,不足以搆到地面。

  黑暗裡傳來 Lien 的喊叫。「關好窗了,正準備下去。我這裡有燈,你就在原地待著。」

  「配電盤的開關燒斷了,我暫時把總電源切斷,等風浪小一點再送電。」

  被剝除視力的他以左手護著傷處,張開的右手臂在虛空中探索,憑藉本體感覺跟一個月來對空間的記憶,他開始緩步往床畔走去。可防得了碰撞,卻獨漏腳邊的障礙物,他一腳踢到儲物箱上,險些絆倒。

  箱子所在的位置讓他意識到 Lien 距離配電盤甚近,他不喜歡那已有雛形的推論,但男人身上的傷疤跟熟練的器械操作都使他介意,要證明意外純屬巧合,抑或是經過安排,他只想到稍早瞥見的後背包。

  在隱私跟安危之間,他幾乎沒有猶豫地作出抉擇,屈膝蹲踞在箱子旁邊,悄然掀開箱蓋,摸索 Lien 的個人物品。

  為掩蓋打開背包拉鍊的聲響,他提高音量問道:「Lien,跟你聯絡的搜救員叫什麼名字啊?等這些破事告一個段落我得向他抗議。」

  「我不清楚,電話是公司的勤務接的,要聯絡得等到船隊來接我的時候才會知道。」

  Lien 的答案間隔幾秒傳來,他的手已經滑入第一個夾層,翻過零散的雜物,摸到一本尺寸不大的冊子,封面似乎有特殊印刷,指腹觸及凹凸不平的紋路,有的部分平順,反之較為粗糙,他隱約感覺到那花紋是動物的圖樣,進一步翻開書頁,直到撫過光滑的亮面和後幾頁的戳記,他才辨識出手裡正握著護照。

  持續和 Lien 對話,心裡消化著長期海上作業的船員卻隨身攜帶護照的意義,他將之放回原處,手探進背包的第二層分隔。

  「記得箱子裡應該有手電筒。」

  「我找找看。」

  手幾乎探到最底才撈到尋找的目標,那墊在掌中熟悉的重量坐實了他的推論。裡層的內容物只有一把裹在軟布裡的手槍,他從滑套後方的曲線設計猜出是克拉克。英國軍方最常使用的標準配槍,從事諜報活動的情治人員亦是。

  「有找到嗎?」

  Lien 的詢問裡帶有喘息跟遲疑,其頭燈的強烈光線劃過他正上方,略差兩公尺的距離,像燈塔的探照燈一般,隨頭的轉動掃過視線所及之處。

  他果斷將 Lien 的手槍收進後褲腰,拉下衣襬遮掩,一邊應和找到了,一邊就著微光移動步伐。疾步回到行軍床後,他抽出藏匿在枕底的貝瑞塔,再悄然來到樓梯口,瞄準 Lien 落地的位置,整個人蟄伏在黑暗裡等待。

  入夜後的風勢強勁,不間歇的呼嘯與海潮簇擁這座海上孤塔,而懸在空中的繩索與扣環刮擦,裡應外合,齊奏走調的絃樂,他諦聽 Lien 那縮短距離的腳踏聲,兩手延展開來的暗影宛如巨型蝙蝠,自空中降落,他握槍的手心頻頻冒汗,時不時得抹在褲面上。

  面臨風暴過境,對外失聯且處在偏遠的海中央,儘管目前的他佔據上風,奪走 Lien 的武器,為自己爭取到幾分鐘的先機,但突襲同樣經過訓練的專業殺手並非易事,生與死往往在瞬間劃分。

  「雙手舉高,讓我看見你的手。」他對一腳落地的 Lien 厲聲喝道。

  男人昂起頭,一如預料中的熾亮頭燈打了過來,他瞇起雙眼,持槍的手不為所動。

  凝在原地的 Lien 愣怔回望他,忌憚對準自己的槍口,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抬高,胸廓起伏,只聞頻頻喘氣的鼻息。

  他包覆在槍托底座的左手往上移動,與持槍的右手交疊,嵌合雙掌,作出公務員說過可以打開一扇門的手勢。至於門後的道路通往正確還是錯誤,他打算只靠一顆子彈決定。

  〈 -1

  近來駐點的輪防變得頻繁,原本的規劃是駐紮地待滿一、兩個月再遷移,現在不到三週便會收到臨時移防的通知,「即刻前往」的指令簡潔而冰冷,下一處基地的位置往往更加偏僻,隊上的兄弟都在問原因,卻連消息靈通的 Ives 也打探不到,只歸結出可能是迴避交戰的考量。

  長時間的留營造成士氣低迷,有人向隊長提議週五晚間可以排些娛樂活動,讓隊上緊繃的神經得以放鬆,提案很快獲得各分隊的一致認同,以不違背基地的規定為最高原則,正式採納為整個營區的活動,每週的主題不同,但最常舉辦的就屬球類競技和撲克牌大賽。

  插曲發生在一個尋常的撲克牌之夜。

  時間不早,伙房早將自助吧的檯面清得一乾二淨,幹完勤務便吆喝圍觀牌局的人潮回宿舍,下了牌桌的贏家和輸家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牌桌上發生的事就留在那裡。隨喧鬧漸漸淡去,寬闊的夾菜通道終於靜了下來,偌大的餐廳顯得空蕩,唯有 Neil 還坐在最深處的邊桌,推開喝乾的空鋁罐,分類散落桌面的鈔票銅板,以及巧克力、口香糖和香菸作為的代幣,忙著清點一夜下來贏得了多少籌碼。

  距 Neil 不遠的廚房後門開了又關,若非門軸的氣壓桿使閉闔延遲好幾秒,他或許不會發現有人進入,畢竟來者的腳步甚輕,鞋跟像是裝有吸音材質一般,幾乎不起聲響。他也只認識那麼一個走路如行在軟毯上的人。

  「聽說你秀了一手魔術。」不過問 Neil 的許可,身著正裝的男人逕自揀他正對面的長椅就座,兩肘擱在桌邊,銀鼠色西裝袖正巧擋住他準備收起的撲克牌,拋出一句沒頭沒尾的招呼。

  「小把戲而已,得賺一點賭金才能繼續跟牌桌。」

  「在我看來收穫不少。」

  Neil 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是因為你錯過我贏最多的那一局。」

  「我相信。」老大的口吻誠摯,對他淺淺一笑,「你很擅長玩牌,Neil,總有的是奇招,不像我偏向保守的打法,禁不起任何運氣的試探。」

  老大收攏面前的撲克牌,就著桌面輕敲兩下便收束整齊,轉交到 Neil 伸出的手裡,那個瞬間他嗅得男人身上的古龍水味,帶點木質的醇厚和火藥般煙燻的辛香,相觸的指尖劃過他掌面,不久留的溫熱很快消散。

  上回見面已是五月初的內華達試驗場,他帶領一波小規模的突襲行動,侵入中情局以核子研究作偽裝、實則設置在試驗場內的情報據點,讓組織成功取得演算機部件的下落,他們掌握持有者的個資和動向,得知該人透過認識的海運出口商,將之悄悄運出美國,打算在八月中旬與東歐那邊的買家交易。

  儘管當時的行動頗有斬獲,最關鍵的交易地點卻不在紀錄裡,老大認為中情局內部極可能藏有內鬼,暗地裡轉售消息給其他爭奪者,但這樣的推論成立與否,還需深入的調查。

  「不聊聊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嗎?」

  「沒什麼特別,到處視察基地而已。我看其他視察員快到一個段落,就先來找你。」

  「很快要走?」Neil 對一眼牆上的掛鐘,不免詫異快將十一點,但老大選擇不作停留。

  「唔,再十分鐘吧。不替我補一下錯失什麼精彩表演嗎?聽說就叫『三位旅人』,對吧?」

  Neil 應允要求,以手肘掃空桌面,按住一副撲克牌橫向推開,均勻展開五十二張牌,找出三張由小到大的紅心牌 Ace、二和三,上面各有一位隊上的志願者簽名。他將三張牌依序擺放在老大面前,收起其餘的撲克牌,在掌中集成一疊,置於三張牌正上方的空間,牌背朝上。

  「看到背面這兩個圈的圖案了嗎?」Neil 指向牌背藍色花紋上的對稱圓圈,解釋道:「試著把它想成電梯上下樓的按鈕,這個機關可以讓我指定的撲克牌移動,把牌傳輸到不同的地方。到這邊還跟得上嗎?」

  「大概明白,跟旋轉門的道理一樣。」老大頓首。

  「那麼你已經懂它怎麼運作了。現在我實際來操作一遍,比如說,當我把 Ace 放在最下層,然後按往上——」

  Neil 碰觸牌背下方的圓圈,停個三秒後彈了個響指,揭開最頂層的牌面,果真是那張上面有著簽名的紅心 A。老大挑高一側的眉梢,雙臂環胸地思索起來。

  「現在輪到二這張牌,我想讓它坐到最底層那一樓,於是像這樣放在最上面,」Neil 抽起正中央的紅心二,倒蓋在那副牌上,再邀請老大參與他的表演,「麻煩你幫我按下樓。」

  依言配合 Neil 的指示,老大用右手食指壓了一下牌面,自己都認為荒謬似地看向 Neil,得到他的點頭認可後,仍是猶疑,視線轉回桌面中央的撲克牌上。

  再一次響指,Neil 抓起整副牌亮給老大看,見親自摸過的那張紅心二已經送到了最底,老大嘴唇微啟,從中冒出一聲低沉的驚呼。

  「而最後一張紅心三,我要用你提到的旋轉門方式來移動,我會把這疊牌均分成兩半。」

  Neil 俐落地切牌,雙手各持一疊,分別擺放在桌面兩端,再撩起袖口至肘彎,示意他絕無可能空手在這樣的距離上作弊。他將紅心三倒蓋在右手側的撲克牌上,宣佈一切就位,裝模作樣地朝牌面吹一口氣後,轉向左手側以同樣方式再行一次,最後一邊觀察老大的反應,一邊翻開左側的第一張牌。

  「你瞧,它現在已經到了未來。」

  見那張紅心三在左手側的牌頂現身,老大睜圓了眼,自發鼓起掌來。比起同樣的魔術在隊友面前表演,能逗樂平時肅穆的男人對 Neil 而言的成就感更高,他報以微笑,表演性質地謝過掌聲,撫著胸口鞠躬。

  「如果我問你怎麼做到,是不是就會破壞魔術師的秘密,感覺不再神秘了?」

  「無知就是優勢。抱歉了朋友,戲法都是業界機密,我還要靠這個賺點錢。」

  「就連訣竅也不能透露?」老大笑問。

  「既然你那麼好奇,我倒是可以分享一個卡牌魔術的共通點。」Neil 挑出原本三張有簽名的紅心牌,推到男人面前,自己則開始洗分為兩疊撲克牌,他用扣緊的拇指使牌身彎曲,隨指頭放鬆而向內撥牌,兩疊交錯落下的牌重新合一,切洗後,再拱起手反向彎曲,讓整副牌回歸原位。「把戲要成功的先決條件是魔術師得記清楚牌面,哪張先哪張後,不得弄混,清楚自己在哪些位置放入了特定的牌。簡單來說,就是順序很重要。」

  「先後順序嗎,就那麼簡單?」

  「再複雜的魔術也一樣,手法順序的組成不會改變,中間的牌必定出現在前後的卡牌之間。」

  「這麼一說,我也有個魔術可以表演給你看。」

  Neil 被老大的一席話挑起興趣,停下收拾的動作,看男人掀開西裝外套,手探進內袋取出一張略微破損的撲克牌,背面花紋跟 Neil 手裡的款式相同,皆是藍底的幾何圖案。亮出牌面的同時,老大斂起笑意,將那張牌與桌上的紅心二並陳,推至 Neil 跟前,單刀直入地問:「你覺得這兩張牌有哪裡不同?」

  湊近牌面,Neil 謹慎檢視眼前的紅心二,本該是獨一無二的下屬簽名,卻同時出現兩張,除外老大拿出的牌較為斑駁,邊緣點點黑斑卻不似發霉,反倒像是遭火燻過的焦黑。「這是⋯⋯一樣的牌?」

  「正確來說,我手裡的牌是你這張的未來版。是未來人傳遞給我的訊息。」

  「他們這是想說什麼?」

  「內華達行動的內鬼身份。我們一直認為出賣消息的人來自中情局,但顯然是猜錯方向了,你認識這位簽名的人嗎?」

  「知道,他是我底下的隊員。」Neil 不可置信地緊盯牌上的簽名,那隊員向來配合訓練,不曾跟任何人起過口角或衝突,射擊活動靶的成績雖僅中上,卻善於在實戰裡用槍。他盡力回想三個月前的行動編制,右手握實成拳,不斷搖頭否定,「⋯⋯在內華達的時候他在先遣隊。但這不能證明——」

  「剛趁人都離開宿舍的時候,我們搜了他的床位,找到消失的那一頁紀錄。」

  老大再攤開一張電文的破譯表,這幾個月間組織急於尋找的答案竟一直存於隊上,揭示演算機的持有者預計出席十四號烏克蘭歌劇院的音樂會,座位區安排在貴賓包廂。

  自覺應擔起責任的 Neil 提出跟隊員談判的要求,「他畢竟是我的下屬,我有義務了解他的理由是什麼。」

  「在牌桌上還是不要輕易涉險,Neil。這場戰爭裡面沒有偶然的成分,不能光憑運氣,唯有務實才能贏得戰爭。」

  Neil 抓起桌面上那兩張紅心二,目光停留在男人平靜的臉龐上,憶及老大口中的保守打法,心裡登時一沉,只聽見自己問話的聲線發顫。「你做了什麼?」

  老大沒有立即應答,反而瞅了牆上的時鐘一眼,旋即轉向黑幢幢的窗外。「時間差不多了。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移除障礙,這樣面對外界的壓力才會讓我們團結。」

  語尾未落,Neil 早已站起身離座,邁步往後門奔去。

  用力頂開廚房的後門,來到操練場上的他依稀聽到男人緊追在後的叫喚,他緊握手裡的撲克牌,未曾停下腳步,憑著對營區地圖的記憶,Neil 拐過餐廳的轉角,摸黑往分隊宿舍的方向全力跑去。

  距離剩不到五公尺的時候,營區的警報大作,遇襲的廣播響徹基地,他已然清楚看見分隊宿舍的輪廓,竄出的火光照亮了窗櫺,甫睡下就被濃煙嗆醒的隊員紛紛逃出,倉皇之中鞋襪未著,全都驚魂未定地站在屋外,見證猛烈的火勢吞噬一切。

  遲了一步趕到場的 Neil 失去冷靜,現場瀰漫著煙燻焦味,跟他在老大身上聞到的頗為類似,他恍然意識到那並不全然是古龍水,而是火藥味。他衝著毫無應變能力的小隊大吼,要隊員儘速避難,到操練場集合點名,找出是誰還未來得及逃生。

  但後續發生的事 Neil 就沒有完整印象了,只知道倏地整個人趴臥在宿舍前的草坪上,試著遠離火場,手腳並用地匍匐爬行,卻不知該往哪去,滿地碎裂的玻璃片反映熊熊火光,刺得 Neil 瞇起雙眼,刺銳的耳鳴掌握了他的聽覺,伴隨頭開始發暈,連帶右下腹襲來一陣刺痛,他伸手去摸,卻探得一掌鮮血。

  在眼前一黑之前,他感覺有人朝他走近——

  +6 〉

  他意外打開一扇正確的門。

  見 Lien 緩然合攏雙掌,作出與他相同的手勢並說出關鍵詞,他打破僵持,主動放下槍械,墊著腳步移動到 Lien 身後,指揮男人將摘掉的頭燈轉交給他,由他拿在手裡照亮前頭的路,指引 Lien 坐回原位。

  揭曉謎底固然是一回事,暫且知道彼此在同一艘船上,但在他弄明白 Lien 的身份跟目的之前,戒心並不會降低,衍生的疑問自然只會增多,不會減少。

  「我可以喝口酒嗎?就放在箱子裡。」

  坐回原位的 Lien 仍保持雙手舉至胸前,偏過頭回望走在後頭的他,似乎想要釐清現況,而見他正往儲物箱裡頭翻找,男人試探地提出要求。

   他亮出收在後腰的克拉克,示意 Lien 不要心存僥倖,以為私藏的武器尚未繳械,嘶聲警告:「別動,要也是我來拿。」

  「就那個銀色的保溫瓶。」Lien 朝他亮出掌心,表達無意作出任何逾越之舉。

  藉助頭燈的照明,他仔細重新檢視箱中的物品,按壓每塊層板確認沒有隱藏的機關,卻一無所獲,唯一支撐他疑惑的仍屬那只黑色後背包,其餘皆是再普通不過的補給品。他將起出的一盞露營燈置於兩人之間,照亮黑暗掩蓋的那張臉孔,說:「由我決定什麼時候兌現你的要求。手放在我可以看到的地方,先回答問題。」

  「放鬆點,我們是同一邊的人。說實在的,如果真要殺你,我會選擇比較簡單的方式。」

  順從地手貼褲面,Lien 咧開的弧度略顯僵硬,整張臉汗涔涔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焦慮的汗珠,探出的舌尖舔了舔乾裂的下唇,試圖在狼狽的時刻維持從容的假象。

  「像是在剛剛吃的食物裡下毒?」他冷冷回道,儘管方才經手料理的是他自己。

  淺哼一聲,彷彿笑他怎麼還沒想透的 Lien 搖了搖頭,「與其親自動手,不如直接放你在這裡自生自滅就好。」

  不為 Lien 的挑釁所動,他一把扯過背包的肩帶,整袋拖曳到男人跟前,將裡頭的東西全倒在地板上,拾起封面印有雄獅跟獨角獸的英國護照,翻到證件照的那面的個人資訊頁,擺在 Lien 臉旁,比對照片上的人與眼前的男子——確實是同一張臉。

  「真名就叫 Lien 嗎?」

  「你也通過了試驗,應該知道名字本身並沒有意義吧。」Lien 意有所指地唸出他胸前識別證上的名字。

  儘管不無道理,他仍扳著臉,闔上護照,不順著 Lien 的誘導走。「回答問題。」

  「唸對的話,是我本名沒錯。」

  「你為什麼隨身攜帶護照——讓我換個問法,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受人請託。」Lien 的視線與他相持,眼睫眨也不眨。「要我跟這裡的負責人聯絡,看他需要幫忙什麼。」

  Lien 表明這趟任務純粹出於支援,上頭要他聯絡丹麥駐點的窗口,駐點的負責人正為了失去聯繫發愁,卻礙於掩護的身份走不開,補給便交到了他手上。整項秘密行動只有三人知道,連載運 Lien 來的船長也蒙在鼓裡,拿錢辦事,不過問原因。

  確認 Lien 所指的單位是搜救中心,跟最初給予的說詞一致,他往下追問道:「負責人是誰?」

  「Mahir。」

  跟他預想的答案不同,但相對於其他疑問的斟酌,這題 Lien 倒回答得乾脆,反射一般,他不認為對方有必要說謊,畢竟他連負責人是圓是扁都不清楚,況且 Hiram 本就是個假名—— Hiram 和 Mahir ——他咬緊下唇,硬是吞下快要脫口的發問,暗忖自己頓悟得慢,這兩個名字不就是相同字母的重組而已。

  拼圖的全貌大致有了輪廓,Lien 供出的解釋既直覺且合理,若非要保住他這條命,何苦如此大費周章,但他納悶回答裡有些缺漏的地方,即使那刻意的留白並不會翻轉 Lien 的說詞,只是整套故事裡的小小細節。

  腰際傳來的疼痛提醒他擱置訊問,疲憊形同慢性的麻痺,他審視一周,既然外頭的風雨闖不進來,解除武裝的威脅也成功壓制 Lien ,他是該對漫長一天的結果感到滿意,於是決定對 Lien 稍稍退讓。

  他旋開原先裝在包裡保溫瓶的瓶蓋,湊近鼻尖嗅了嗅,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沒想到連水瓶本身也是個偽裝,裡頭裝的是他向來不怎麼欣賞的伏特加。他把保溫瓶、睡墊跟保暖毯扔在 Lien 腳邊,拿走可能會構成威脅的皮帶跟小刀,連同腰後的那把克拉克一併沒收,退到行軍床上,用早已不冰的保冷劑貼緊痛處。

  「你問完了嗎?」Lien 執起保溫瓶靠向嘴邊,啜下一口瓶中物才問。

  「別得寸進尺,Lien。」臂膀擱在屈起的膝頭,他仍套著靴的腳踩在床上,為了應付任何突發的狀況,他今夜不打算脫掉鞋。「別忘了你的武器都還在我這。」

  「幫我保管倒是不介意,我也打算睡了。」

  Lien 聳聳肩,酒精催化似乎使他卸下了戒備,一一撿起散落滿地的物品裝回後背包,避開濕溽的區域,安置好勉強過得去的睡榻,慵懶地歪在上頭,臉對著他的方向,因著露營燈昏黃的照映,回望他的雙眼微瞇,略有酣意。

  整座風機裡的交談靜了下來,任由雨點的敲奏填滿沉默,他仿效 Lien 的姿勢緩緩臥下,發現比起外頭交加的風雨,失去所有隊友的自己要重新適應另一個陌生人的存在,更是不甚習慣,但他不排斥,甚至有些懷念。

  「要嗎?」Lien 舉高執酒瓶的手,向他晃了晃。

  他搖搖頭。儘管此時喝點烈酒可以袪寒,這忙碌的一整天下來他卻不覺得冷。「原則問題。」

  「也對,執勤的期間不喝。」Lien 收回遞酒的右手,替自己找了台階下,語氣不似自討沒趣,反倒一副已經摸透他性格的樣貌。

  「倒不是,喝酒只會⋯⋯」在透露更多之前,他即時住了嘴,將手搭在枕邊的貝瑞塔上。

  「會打開某些記憶的門是吧。」Lien 了然他沒有說全的話語,食指輕觸額際,指向自己的頭。低啞的嗓音說得很輕,像是自問自答。

  「所以⋯⋯組織是個怎樣的地方?」他轉移話題,安靜地問。

  「恐怕我還不夠清醒回答你的問題。」

  Lien 露出一個難以名狀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將真實的自己暴露在燈光下。

  他正想接話,Lien 即鎖緊裝著烈酒的保溫瓶,拍鬆當作枕靠的背包,鑽進毯子底下,遮去一個小小的呵欠,翻了個身背過他,用肢體語言結束了話題。

  「該發生的就會發生,相信我,你會喜歡的。」帶著濃濃睡意的 Lien 咕噥道。

  +7 〉

  位於最頂層的扇葉馬達如同 Hiram 的預告,一旦偵測到已達標準的強風,就會自動關閉,整座風機停止運轉。少掉平時惱人的低頻噪音,一牆之隔的滂沱雨勢更加清晰。

  橫在他跟 Lien 之間的露營燈仍盡責亮著,他幾乎整夜沒睡,望著 Lien 胸膛的規律起伏,從頻頻翻身到發出微鼾,睡得深沉,絲毫不受風雨的侵擾,也不畏自己的生死落在別人手中。或許他真不該因為忌憚酒精帶來的多愁善感而推拒 Lien 的勸酒。

  儘管止痛藥效帶來幾個小時的平靜,可一減退,熟悉的疼痛再度襲來,他只好放棄與倦意折騰,坐起身,掀高衣著的下擺檢視傷處,入眼便是手掌般大的青紫瘀傷。

  不知為何,從抵達這裡的那天開始,他便停止了作夢。

  這或許是他得到過的最好祝福,好夢本就罕有,噩夢更多是現實的回放,他常常在一身冷汗裡驚醒,耳畔仍迴盪著鐵絲擣入隊友指縫間的慘叫,嘴裡滿是鮮血的鐵鏽味。

  一想到當時的折磨,讓他下意識收緊按在被毯上的手,掌緣觸碰到尚未歸還 Lien 的護照。亟需轉移對痛覺的注意力,他乾脆翻看起出入境的證明頁,意外找到 Lien 隨手夾在護照最底的登機證。

  Lien 最近一次的戳章是從英國出境、丹麥入境,對照登機證上的資訊,男人選擇搭乘夜間航班到哥本哈根,儘管航程不到兩小時,從戳章日期可以得知入境時已是凌晨。

  他拿出和 Hiram 對話的筆記,把天氣預報與護照上的日期交叉比對,發現若考量搭車跟坐船的可能交通時間,Lien 幾乎是一下機便直奔這裡,沒有片刻休息。

  震懾於自己的發現驗證了 Lien 的說詞,他盡可能躡著腳步走動,把護照擱在床墊旁,再提起擺在地板上的露營燈,擰弱光源,不去驚擾熟睡的男人。

  而重新檢視配電盤後,他得出相同的結論,起初懷疑 Lien 趁他不留意動了手腳,但僅有一處排流閥燻得焦黑,跳開過載的保護裝置,其餘皆正常,證明迸出的火花純屬意外,待風雨過後,復電應不成問題。

  即便在昨晚的對質裡 Lien 沒有選擇在一開始坦承身份,也掖藏委託人的名字,但他被自己的推論誤導,險些殺掉 Lien 也是不爭的事實,解開真相並沒有替他帶來慰藉,反而欠下一次人情,組織究竟為何器重他也仍舊未知。

  對了一眼腕錶,打亂的生理作息沒讓他留意到已經上午十點。要說他從海上隔絕的生活裡學到些什麼,那便是基本的生存條件不脫吃喝拉撒,於是著手準備簡易的早餐,往馬鈴薯粉裡拌入熱開水,持續攪拌到質地變得濃稠,再用鹽調味。

  聞到香味而轉醒的 Lien 僅睜開一眼,蹙起眉心,半張惺忪的睡顏埋在毯子裡,露出額前一道彎成弧線的髮絲,看上去有種古怪的無害感。

  他決定重新來過,倒了一杯溫水放在 Lien 跟前,告知男人早餐準備好了,釋出微小的善意。

  看上去宿醉的 Lien 儘管沒有明說,可能多少從他的舉止猜到怎麼回事,默默接受熱食跟巧克力沖泡包的攏絡,誰也不再提昨晚的衝突。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們合力整理環境,花費快一小時用毛巾擦拭地板,重複無數次擰乾的步驟,累積了足足一桶的廢水。直到中午過後,外頭的風勢聽起來轉弱不少,打開對外的鐵門應無礙,Lien 才代替腰傷的他轉鬆絞盤,試探性半開門扉。

  確認雨水不會侵入室內,Lien 將門敞開到最大,引入滿室涼爽的海風,說是能吹乾繩索上的衣服,又將水桶提去外頭倒空。

  Lien 帶著空桶跟散架的天線折回來後,他們就這麼佇在門邊,看天邊綿連成一片的厚重雲層,低矮得快觸及底下的灰色海面,劇烈的浪湧不再,雨仍是淅瀝下著,雨絲落入海面,激起一圈圈漣漪。

  傍晚的天色暗下來前,評估重新送電不會構成危險,他扳開總電源閥,除外供電迴路燒掉的那一盞,塔內的緊急照明悉數恢復,回歸光明讓他們著實鬆了一口氣,至少在暗夜惡雨裡還有點慰藉。

  照明燈光也幫了 Lien 不少忙,靠著折疊刀跟尖嘴鉗,他將電纜線芯削去絕緣層,纏繞上犧牲一只衣架凹成的菱形鐵絲,趕在翌日離開前做出堪用的自製天線,測試一番後,就連擺在室內也可以收到一點的短波訊號,移到原本室外天線的位置,或許能和 Mahir 通上話的機率大幅提增。

  睡前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Lien 選擇性忽略任何跟組織有關的問題,只說到時事情會自行揭曉,還說無知就是他的優勢,配著還沒喝完的伏特加,笑看他嗤之以鼻的回覆。對於儲物箱的去留,Lien 則全權留給他處理,自己一身輕裝就好。

  「我已經跟 Hir —— Mahir聯絡上了,你做的天線派上了用場。」

  「那麼我也算任務達成。」

  肩挑後背包、穿回初次見到時的制服,恢復船員偽裝的 Lien 站到他身邊,從他手上取回終於物歸原主的克拉克。

  兩人肩並肩,遠眺遼無邊際的汪洋,無法跟四十八小時前雲層密佈的景象聯想在一起,高空徒留羽根形狀的殘雲,拂過清朗的藍天,水體的顏色也不復幽暗,碧藍裡泛著綠光。

  「怎麼,你把餅乾屑拿去餵鳥?」

  「別趕牠,我在等那隻啣著橄欖枝的過來。」攔阻 Lien 捱近一隻黃喙黑羽尾的漂亮海鷗,見那鳥展翅威嚇,他連忙格擋在人鳥之間,往地上灑了一把碎屑來轉移海鷗的注意力,解釋道:「這裡不靠岸,所以不常見海鳥,你看到的這些全是跟著船來的,也可以說要來接你的那艘船不遠了。」

  回應他引用的諾亞方舟典故,Lien 拍了拍他的上臂,說:「別心急,總有一天會上岸的。」

  話語剛落,薄霧裡馬上傳來的悠長船笛,一如他方才所言。靠向泊船階梯的是兩天前的同一艘船,這回海浪平靜得多,讓船員很快用纜索固定船身,穩固架設好舷梯。

  他俯首望著手裡的能量棒,略微使勁,盡可能扳碎成適合禽鳥的大小,迴避四目相接的尷尬。「我們會再見到嗎?」

  「下次還是挑個少點水的地點見面吧。」

  「這不是我能控制的,Lien。」與 Lien 相處的三天裡,他頭一次笑出聲來。

  「保重,你腰的傷還沒康復,這幾天還是多多休息。」

  「我會的。」

  「我們路上見。」

  唇上的短髭隨著淺笑的弧度歪斜,Lien 順著鋁梯步下來時路,順利在幾位船員的幫助下回到了船上。

  日光自雲影的間隙灑落海面,熠熠閃亮,他眼角餘光瞥見 Lien 的背包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光點,但來不及看清那是什麼,船舵便調了個方向,繞風機一周,旋即往更開闊的水域駛去。

  沒有直接進到艙室的 Lien 換上橘紅救生衣,來到船尾與他揮手,他回以相同的告別,聚集在腳邊的海鳥紛紛振翅離去,在船尾激起的浪花間自由滑翔。

  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裝有自殺膠囊的藥罐,奮力向前方的大海拋擲,那藥罐循拋物線落入海面,很快在波瀾間失去了蹤影。他闔起眼瞼,感受落在身上的微熱陽光,想像起即將到來的再次見面。

fin.08/05/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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