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2007

佐鳴:空色

  伸手向上,試圖延展緊縮的指節,隱約可見的青色靜脈承載著微微顫動的液體,面對未知的無垠。即使強裝堅強,生理層面還是會有莫名湧上心頭的恐懼吧。
  但是,自從伸出的手的影子與另一隻手的影子疊合……
  蒼穹似乎也不再如此可畏了。

  
  失去皎潔的月不著痕跡的卸下嵌滿透明圓珠的綾羅綢緞,悄悄的離去,那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曙光中竟顯得有些縹緲,一片茫然間令人不知是遠是近、是幻是虛,眩目的薄紗就這樣包裹著黑髮少年的神智,而這種無法捉摸卻在夢囈突然停止後,留下滿地惆悵的露珠。發著綠色螢光的電子鐘正好跳到下一個數字──四點三十九分。
  了無睡意的他翻來覆去地想重新進入夢鄉,無奈前一秒彷彿大量吞噬安服藥的沉重感,在下一秒也離家出走。
  房間就某個層面來說是很安靜的,排除那微弱的空調轉聲,以及那從來回起伏的胸膛擠出的呼吸聲。黑髮少年以指腹輕柔的按壓著眼眶,眼角餘光落在一旁有壓痕卻逐漸失溫的床褥,凌亂得很有那個人的風格,但習慣已久的鼾聲突然抽離反而不是件好事。
  反過身,鼻尖離那人躺臥過的床單僅剩下幾公分的距離,熟悉的味道若即若離的徘徊著。黑髮少年撫上那床單,緩緩的在指節動作下收緊成一條條放射線的皺褶。
  
  沒由來的,他想起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筆下的男主角田村卡夫卡,和那人同樣是十五歲的少年,卻毅然決然為了使自己更強悍而離家出走,跟那人率性而為的個性截然不同。
  
  瀏海滑落至黑髮少年眼前掩去了視線,在那隱約地看似偷窺的視野中,他瞥見出升的旭日在一片魚肚白裡,替綿密成堆的浮雲鑲上了與那人髮色相同的金邊。
  
  過了良久,他才思及自己的睡意也早就跟那人一起離家出走了。
  
  
  用過早膳後,掛上鴨舌帽的黑髮少年一邊聽著從耳機裡流瀉出Gwen Stefani的In the morning,一邊著手清理冰箱裡過期的牛乳。
  疑惑著那人是怎麼靠著這些牛奶活下來。黑髮少年側偏著頭,一一拉開密實包裝的紙盒澆入陽台盆栽的根部,望著乳白的液體漸進式的滲入和著肥料的土壤。
  他想起那人常常蹲在盆栽旁高興的和親手培育的小花小草說著話,偶爾拉拉嫩綠肥厚的葉片兀自笑著,或者是蜷坐成一團獨自和植物分享心中的秘密,用湛藍如蒼穹的眼眸告訴它們今天天空是跟他的眸一樣的顏色。
  他洗去手上的黏膩,分不出那是那人當初十指交握留下的些微手汗,還是過分的自作多情。
  
  「我出去了。」
  話方出口,黑髮少年就嘲笑起自己的愚笨,但笑意在漫上唇邊時卻又消失無蹤。縱使沒人在家候門,他還是會在腦海中描繪出那人笑盈盈的咧開嘴角,用力揮舞著雙手跟他說路上要小心的情景。
  看來,太多的理所當然將成為存在感的毒藥。
  他沒關上門,徒留一段和他笑容相仿、只有那人才能察覺的空隙。
  
  
  均勻的希臘藍塗抹在黑髮少年的頭頂上,斑駁的樹蔭像是灰階的迷彩點綴著潔白的T-shirt,他揣在口袋裡的手探向輕薄的黑色iPod,拇指在圓形面盤順時針轉動著,游移在各個分類中尋找歌曲。
  直到絢香的Blue days無預警闖入耳朵。
  簡單、毫無矯飾的吉他和絃上下來回刷動,略為厚實的乾淨女聲詮釋著每個音符的準度、每句歌詞的情境轉折。
  「像平常一樣一個人回家用鑰匙打開門 いつものように一人帰り カギをさしドアを開けると
  你出來迎接我,說“你回來了”  「おかえり」と君が出迎えてくれるなんて
  我抱著淡淡的期待,害怕受傷 淡い期待抱いて 傷つくのを怖れ ……」
  再度邁出腳步的黑髮少年,走過林立道路兩側的商店、郵筒、水泥建設而成的橋梁、巷弄、天橋,並非純粹地四處亂逛,而是小心翼翼的守護著那微弱的聲音,他盡量遠離吵鬧的人潮,以免附近的囂音如同席捲而來的浪潮將之覆去。
  「可是當我在街上感覺到你的香氣 街で君の香り感じる度
  不知不覺回頭看卻只有我自己 知らずに振り向いた自分がいる …….」
  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弄著不長不短的耳機線,這是那人的習慣動作。
  戴著有著小小L的耳機,受限於無法延長的空間,以往的兩人常常肩並肩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這樣其實沒什麼不好,使他有理由打量那人的側面,偷偷記下那人每一種細微的表情;使他能假藉幫那人撥髮的動作,偷偷觸碰那帶有弧度的輪廓。
  「忙碌著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 忙しいあまりに空を
  已經不再抬頭看天空 いつの間にか見なくなってた
  仰望星空 見上げた星空
  似乎伸手可及 眼淚止不住地流下 手が届きそうで涙が止まらないの……」
  不可逆的時間洪流推送著黑髮少年的腳步持續前行,兩道不同的聲音有如和諧的平行線飄盪著,在他腦海中回響的,卻一直是那人掛著燦爛的笑臉說道「佐助,你的聲音還要加強呢。」的聲音。
  
  「大笨蛋,你也是。」曲終,耳機裡發出嘆息般的空白。黑髮少年的嘴角也微幅上揚了幾度。
  
  
  不知是哪個頑童把層雲向上推疊,疊起了高聳的積木城堡,而城堡巨大的陰影蠶食了整個蒼穹,僅剩下幾片類似拼圖的湛藍,有如固守般的拓墾出範圍不大的領地。
  陽光向外伸出的光芒被包裹在正負離子間,熾白的閃電探出頭來閃動著,垂直劃破空氣的獅吼猶在耳際縈繞。
  不敵悶熱的皮膚有許多水珠凝結在表皮,黑髮少年用手被揩去過多的水滴,卻徒勞無功。
  
  吶,佐助。我問你……
  
  雨開始下的那一刻,蓄滿水珠的眼睫毛也承載不住重量,一滴滴淌成地上的水窪。
  
  
  爬走在綠線方格上的鋼筆埋下等著萌芽的文字,清晰的思緒安排著文章脈絡,反被那人橫衝直撞帶進來的一陣風給攪和不說,更令黑髮少年無法忍受的還是那人硬是把頭湊到跟前,用單純無辜的語氣詢問無關緊要,而且還是可以在百科全書上找到的自然現象問題。
  
  『吶,佐助。我問你,天空到底是什麼顏色?』
  
  『不就是藍色,笨蛋。』
  勉強按捺太陽穴上的抽動,喟嘆了一口氣的黑髮少年取下壓得鼻樑不適的無框眼鏡,從那人的手掌下抽走被當作桌墊的論文草稿,再把頎長的手指交錯成橋樑讓下頷抵在上頭。
  『為什麼是藍色的?』彷彿發現新大陸的那人孩子氣的扠著腰質問道。
  差點心肌梗塞的黑髮少年忍住丟出白眼的衝動,拿出指對那人展露的加倍耐心說明道:『因為當太陽光通過大氣時,波長較短的紫、藍、青色光最容易被散射,而波長較長的紅、橙、黃色光散射得較弱,所以天空是藍色的。』
  轉戰沙發的那人充滿迷惑的斜歪著頭,將抱枕翻來覆去的蹂躪,看似思索了ㄧ會兒,『那為什麼不是紅色或黑色的?』
  原本打算用圖解的方式使那人更清楚的黑髮少年頓時打消念頭,微瞇起的黑眸染上一抹倦意,隨手抓起一個四方的抱枕投擲出去,不偏不倚的擊中那人頭部。『我哪知道你問什麼時候?還有問題的話,明天自己去看不就得了。』
  並沒有想像中的拌嘴。一手搓揉著昏沉的腦袋,賭氣的鼓起雙頰的那人,以別開湛藍眼眸,和從鼻間哼出不屑的單音表示雙重抗議。
  黑髮少年選擇性忽略那吸引著目光的金黃色調,反身上床假寐著,待到兩道灼熱的目光消失,散發怒氣的主人放棄的一頭栽在床上,他才放下心中一顆大石陷入深睡。
  
  
  雨過天晴時,正值傍晚時分。
  有如調酒的分層,漸層的由最頂的蒼藍,再來是淡淡的鵝黃、淺橘,最終是夕陽餘暉渲染出摸不著邊的血紅。
  接近盈滿的玉盤交替著太陽的工作,蒼白的露了臉,寥寥幾顆暮星隨之褪去了掩蔽的外衣,在對角的方位相互輝映。
  
  那個笨蛋該不會真的跑了出去了吧?
  咬了咬下唇,黑髮少年暗忖。
  
  
  墨黑、黔黑、黝黑、黓黑。
  掌握自然律的畫家潑出濃淡適中的墨汁,至此夜幕低垂,絨黑的底襯托著亮度不一的星辰。
  一如夜之化身的黑髮少年默默抱怨著都市的光害,也埋怨自己何必毫無頭緒的遊盪在外一天。終究他想到倦鳥知返的事實。街燈像是點燃的火炬緩緩的亮了起來,飢餓過頭的五臟六腑沉默著,而他的視線始終落在由後腳跑向前端的影子上。
  
  「佐、助~」
  然後,他聽見那人拖著語尾喚著自己的名。
  然後,他看見捷足先登家門口的那人高舉著雙手大力揮舞著。
  
  或許是過低血糖作祟,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幻聽。「鳴、鳴人?」
  「佐助,我終於知道了,天空有很多顏色。」直線往自己跑了過來,那人大大的笑容堆在臉上,「有白色、藍色、橘紅色和跟佐助頭髮一樣的黑……」
  「大笨蛋……」黑髮少年用責備的語氣咕噥打斷話匣子停不下來的麻雀。他以為他不知道天空的顏色嗎。他伸出手環住金髮少年的肩膀,將全身的重量轉移至他身上,收緊的手臂貼上金髮少年略顯單薄的背脊。
  淡淡的,就像他平時給予的擁抱。
  也像平時一樣,得到了另一個回抱的力量。
  
  
  你不知道嗎?──
  ──失去你,我的天空將完全失去色彩。
  
  
  
  
                       
  
  
                       2007.07.22.完稿
                       2007.09.22.初修
  
  

 
  ● 後記
  或許,明天的天空會一如往常的藍。
  
  本人第一篇佐鳴佐,感謝若菲出題及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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