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2010

英法:向海、背海 04

  把小型房車前後來回換檔幾次才停進停車格,法蘭西斯自遮陽板取出發皺的淡菸紙盒,指間夾了支濾嘴印著鮮紅唇印的,想起那個不知是編號為幾的性感女人,以厚唇挑逗似的微含菸捲/他的性器的優雅動作。
  從口袋掏出的只有前幾個月的購物收據,盯著紙面上的番茄和羅勒卻怎麼也無法將這些食材搭成料理,真不知道那時的他是不是發燒或其他腦部損傷。
  異常煩躁的敲打著方向盤正中央的喇叭,幸好鑰匙已經轉到OFF的刻度,不然將吸引附近巡邏的警察過來關切,可能還會陪笑問說日安您還好嗎,順便用無線電呼叫台救護車。
  難得有菸癮傾向的他深呼吸了幾口氣,硬是把慢性自殺的衝動按捺下去,說服自己事後清理氣味的車內芬芳劑令人作嘔。然後翻開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蓋,把整支菸按進數量頗多的菸蒂間,至於瞥見擺放於此的銀盒打火機,他僅是揚起了一邊眉梢,視而不見的闔攏箱蓋。
  
  
  甩上車門,他將副駕駛座上用玻璃紙包好的鳶尾花帶在身旁,朝不遠處的聖母院正門走去。
  經過垃圾桶時,不同於以往的盛況,大概是陰天敗了不少興吧。法蘭西斯眼角留意到裡頭只有孤零零的外帶紙杯,像是哪家連鎖咖啡的廉價品,不是怎麼對本地人的味,賺得也淨是異地旅客皮夾裡的紙鈔。
  石磚廣場上僅有個街頭畫家收拾著畫具,慢吞吞的把刮刀、調色盤和松香油罐歸位,看來生意和今天天氣一樣好不到哪去,念頭一轉的法蘭西斯繞了過去主動搭訕,尚未細看就塞了幾張鈔票於對方手裡,換得畫家的脫帽致敬和8號(8P- 45.5x33.0)(註一)大小的寫生:廣場、鴿群,和觀光客。
  
  
  
  穿過精巧雕飾著最後審判的中央大門,法蘭西斯手指浸沾擺放在一旁的聖水缽裡的液體,默然俯首在胸前劃過十字,再安靜的走到佈道講臺前的最後一排長椅坐下,望見修士們一一將兩側的白色燭臺點上,而瑰麗的玫瑰花窗僅引進微弱的暮光,昏暗的投影在地上像是汪黯淡的積水。
  
  說來弔詭,法蘭西斯不曾看過聖母院內佇立於聖母旁的少女石像,或者正確來說,他幾度試想放寬心迎上前去為她點盞蠟燭低禱,但身軀卻宛若被乾涸的水泥定格原地──他沒做好準備走出那段記憶──或許未來也不打算這麼做。
  就像是每當傷口結痂,他總要自殘地除去其覆蓋,眼睜睜注視汩汩流出鮮血,而用痛感提醒他不要忘懷過往那些乍看沒什麼的什麼。
  當法蘭西斯從旁人打聽來少女的雕像是身披鎧甲、雙手合十仰望天國的虔誠模樣,他淡淡評了句與其讓少女手執旗幟,還不若掬捧滿懷鮮花更適合她。
  
  ΑΝΑΓΚΗ
  他想起這個意為命運希臘字詞。
  維克多曾在Notre-Dame de Paris(註二)裡提及,這敗破發黑的文字被手刻在兩座鐘樓之一的暗角牆壁上,因粉飾且打磨而失去了字跡。不過對於碌碌繁忙的人們/他來說,命運從未離開世界的舞台,依舊蹲踞在鐘樓上的滴水嘴獸(註三)旁冷眼逼視。
  一如他和亞瑟叢生的糾葛。
  
  感受到手裡那幅油畫的重量,法蘭西斯才意識到自己未曾仔細打量過畫家的作品,於是他滑過潔淨的長椅,挪移到燭光底下湊合著光源瞇眼賞析,結果不禁失笑命運竟然又擺了他一道,連帶手裡的鳶尾花顫巍巍掉落在地上。
  
  
  那永不會錯認的身影出現在畫作的一角。
  
  
  出於直覺,他循著螺旋的石梯爬上鐘塔,梯面由於數百年的步伐累積重量而略微凹陷,使久未劇烈心肺呼吸運動的法蘭西斯格外辛苦,但他無暇顧及亂序的呼吸,衝著一股蠻勁拖著畫作前進,甚至三步併兩步跑了起來。
  
  待到他踏上最後一階,急切的向外頭欄杆處望去,果真只見一個手搭欄杆,身穿Burberry經典米色風衣,因著腳步聲而剛好旋過半身的那人。這次,法蘭西斯毫不閃躲的迎上那對祖母綠的眼眸,那雙充斥著些許驚訝和太多他無法解讀的情緒的眼眸。
  他設想可能是自己狼狽的落魄藝術家模樣(髮絲雜亂與扛著一幅油畫)嚇著對方也不一定。
  
  先前在遠方蓄積雨水的烏雲飄了過來,閣樓內因而轉暗不少。
  法蘭西斯先前沙盤推演過很多場面話頓時都記不起來,素來是滿嘴情話絕不重複的大眾戀人,此時卻喉頭異常乾涸,要是被預約單上等候補位的女伴們知道,行情應該會驟降不少吧。他胡思忖著,視線卻一瞬都沒從對方身上轉開。
  
  
  
  海面上數以萬計的船隻自歐洲大陸撤退後的隔日,他才轉醒於醫療站的沾染消毒水味的病床上,身上外罩的潔淨長袍底下是處理過的傷口,飛快穿梭於簾幕隔間的醫護人員白袍染著暗褐的血漬,專有的術語混雜著英格蘭腔調在空中來回交換。
  法蘭西斯側過身想用手撐著下床,卻意外發現壓迫到右手的固定夾板會傳來陣劇痛。此時一名端坐病床邊木椅上,略懂法語的年輕士官立即喚來醫生,並箭步上前攙扶重心不穩的法蘭西斯。
  推著載物台車的護士要士官轉述靜養事宜,預計至少得歇息好幾把個月才可恢復九成,如果作業順利,最快下午便可將暫無生命危險的法蘭西斯轉給臨時成立的盟軍指揮部。
  氣若游絲向士官道謝,他連昂起下頷頓首的動作都有困難,優雅的語言像是在蛇信上打轉,只能勞煩士官將耳朵湊進他唇畔時才聽得清。
  「敢問將我送來的是?」法蘭西斯下意識問道。無可否認的是這個問題他半是出於好奇心,半是出於不確定。
  然後他進一步從士官口裡得知那依舊不減粗莽的個性的海賊,是怎麼拼命將帶著昏迷的他闖進急診區又失控的大吼。光料想當時場面,法蘭西斯就可以想像自己聞言時漲紅的臉龐,只好語無倫次的快快打發掉這個話題。
  
  而自從那次後,就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似的,如同以往,兩人也無直接打過面照,雖然攀談次數仍掛零,但是於外交場合上法蘭西斯至少不會再避而不見,隔在中間的曖昧毛玻璃卻也不復出現。
  
  
  
  「載哥哥我回家吧。」
  法蘭西斯往前一把拋出車鑰匙,落在那人腳邊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迴盪於旁邊那口著名青銅大鐘的空腔裡,轟然作響。
  見對方毫無動靜的站在原地,他試著牽動嘴角重述一遍,揚了揚手裡的油畫,於是那人終於彎身拾起腳邊鑰匙,只是肩頭不自然的輕顫了一下,但益發嚴重的背光角度讓他無法得知對方細部表情。
  
  「嘿,快點,我累了。」
  脫口而出的話語裡並無虛假成分,他是真的疲累了,疲於兜著海灘繞圈奔跑,卻走不出被汪洋勢力限制的範圍,多年以來,法蘭西斯像個耐心的小孩在床邊等待父母頌念出故事結局,終於,他等到的是維克多‧雨果筆下加西莫多最終一幕,就像現在一樣佇立在這鐘樓上,對於命運發出由衷的吶喊──
  
  
  「噢,我所愛的人都在這了!」
  
  
  法蘭西斯想像自己乘著聖母院旁的塞納河水,經歷沿途彎曲湍流,向海走去,直至溫暖的海水沁濕他的腳背,靜候背海而來的那人將他抱個滿懷。
  
  
  
                              fin.2010/03/13
  
  
  
  [註一]油畫布八號大小,p(paysage)為風景畫簡稱。
  [註二]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的代表作《鐘樓怪人》(或譯《巴黎聖母院》),據作者說法是基於聖母院牆壁上,手刻上去的希臘字詞「命運」而創作。該字詞因整修而被粉飾,今不復見。
  [註三]鐘樓上的野獸形石雕,有收集雨水功能。
  
  
  [後記]
  之所以選擇聖母院,除了貞姊後來是在該處平反並冠為聖女,另外教堂前廣場也有法叔心臟之稱。
  另,加西莫多最後那句話是在吉普賽姑娘愛斯美拉達被處死,與義父副主教弗羅洛被他推落鐘塔時摔死時的哀嚎。有譯者翻作為「噢,我曾所愛的一切啊!」
  那個,亞瑟跑了龍套實在是......我可以請大家腦補嗎?(欸)
  
  這系列筆調略比以往沉重,也將前幾章串聯情景過,希望還看的習慣。
  於是在此歡迎大家的感想。
  
  感謝。

1 則留言:

  1. TITLE:
    SECRET: 0
    PASS: 74be16979710d4c4e7c6647856088456
    很喜歡這篇:D
    這個腐爛司哥哥好紳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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