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2/2016

霸王別姬:落花猶似墜樓人──清明祭十三

標題:落花猶似墜樓人
衍生:霸王別姬
配對:程蝶衣+段小樓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金谷園》杜牧


對照黃銅鏡中人,程蝶衣以白彩抹去兩顴酒暈,熟稔地打勻了底,指腹蘸淺碟裡的硃砂,順著眼窩子推開,由深至淡揉上了紅,又信手拈來巾帛,略微揩蹭,為眼皮鍍了桃花。
右手拾起吸飽墨的筆管,他輕提袖口,於碟緣滾尖羊毫筆鋒,傾身向前,疾徐有度的提按出黔線,一筆呵成前低後高的鳳眼翹翼,且沾了沾些許黑股胭脂,將兩道柳葉安於眉骨上頭。
點完唇,定好妝,他才反過身,見著取下鋼絲邊眼鏡的袁四爺亦打全底妝,整張白花花的面似鬼魅,悄聲立在他身後,雙眼片刻未眨,僅直盯著他瞧。

「即便不勒頭提眉,程老闆仍舊行當到位,如同觀音塑像,陰陽合一。」
不勝幾杯黃湯下肚,向來自持為重的袁四爺不禁顯出酣然醉態,端詳好一陣後,如痴嘆道。
「去榻上罷,我來替四爺勾臉。」
猝不及防,程蝶衣因露骨的褒揚驟然頓了頓,連忙想了話岔開去。

可推不得,他任四爺托著肘,側坐上騰出空位的羅漢床。邊按住織錦素衣的寬袖口,他惦量輪廓幾度,再舉腕以筆身中鋒畫開墨色。

差了點。
程蝶衣越描越詫異,項羽的帝王譜面他替師兄臨摹多次,應熟得很,但作畫在四爺臉上卻是另回故事,突顴的位置不對,額高不夠飽滿。

停了筆,他在四爺臉上尋找段小樓的面貌,猶如太極的哭相看上去更加淒厲,暗影緊緊巴住四爺凹陷的面頰。
兩處黑窟窿,宛如庭院裡深深深幾許的斷井,把他吞沒。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們踏入夜涼如水的庭院,喝多了花雕,憑著烈韻的後勁,程蝶衣不畏身著單薄,正對虛空默完〈皂羅袍〉,唱及「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時,他尚未認真吊過的嗓音低啞了下去,佇立在旁的袁四爺卻沒出聲糾正,對他難得的失誤置若罔聞,僅於唇邊泛起定定的微笑。
「遊園後,准定驚夢。」袁四爺悠悠說了句。
說得輕巧,可那語調似怨似嘆,不像單純的講述《牡丹亭》折子的次序,倒讓程蝶衣多少聽出弦外之音,他支手捋起紛披在額前的亂髮,接口道:「痴人入夢自娛,不叫夢醒,方能久續。」
「一晌貪歡,麗娘終須醒的。」袁四爺眼裡的銳光逼了過來,而後吟引了句詩詞,「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這話不知對誰云,對四爺自己,還是對他,抑或彼此。


聞言,反而激得程蝶衣踱了過來,一把攢實袁四爺攬在懷裡的長劍握柄,往後一使勁,將冷冽的劍身全抽了出來。
由於突然地出鞘,著實嚇著袁四爺,誤判他抽刀是要往身上劈來,不自覺後踏兩三步,險些栽到地上。


程蝶衣見狀失笑,收了劍路,順勢往自己頸項邊一擱,穩當架在鼓動的脈搏上,他從喉裡呵出的笑卻被鋒芒割啞般,一個子兒都沒發出來。


「別!你快別!」
跟著程蝶衣的舉動緊張起來,袁四爺厲聲喝住,渾身帶顫,「那劍可是真玩意兒,能傷人的。」


他站定虞姬的步態,手未曾偏移,使最外的皮相遭劍一涼,劃破了滲不出血的細微口子。
相隔咫尺,他望向一劍身外的項羽,忽覺眼前模糊,霸王愁苦的神情如雨濛淒迷,淚滴自發撲簌簌落出眶外。


虞姬的霸王向來只有一人。


而他,程蝶衣,所能對戲的霸王也只有一人。不是誰人,就只能是段小樓。



眨巴亮了眼,程蝶衣忽還廂房,醒了意識,仰臥榻上對視暗沉沉的房,唯身上伏著輕暖的繡花被褥,整幢宅裡杳無人聲。
他手先探往右頸側,觸及一道不易察覺的傷痂,那傷當晚他藏在立領底下,沒被旁人看見,提劍赴了定親宴,而後一連幾日抹了四爺差人送來消疤良膏,方才除去。
噫,他被記憶糊弄,明明對的是「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可他不願想起那夜失態手一抖落了劍,而後四爺挨步湊近,花了他一臉妝。
如今四爺在城門下被槍斃了,一彈穿心,再無知音。
物是人非,徒夢一場,噯。


「你可終於醒了。」
程蝶衣聞聲尋去,望窗紙透進外邊的月華,這才留神到段小樓隱身在一角的太師椅上,更了身黑華絲葛夾襖,內襯一襲灰呢大衫,面露疲態,看上去坐了許久。
他的喉嚨已經咽住了。師哥,他暗啞的在心口上喊道,聲嘶力竭。


段小樓咿呀起了身,抓起桌邊上的柴火盒,敲出一根劃燃,俯身點著燈蕊,舉高袖口擋住那一點燭光,防明火瞬滅,小心翼翼朝他床邊移步而來。
藉微光視物,他不見砌末凌亂、珠花點翠四散,掛在牆面上的相片雖沒了玻璃罩,卻重新糊在框上,連蓆間抽大煙的桿子、燒壺也沒了蹤跡,看來是教人趁他乏力之際收拾妥當。


「我把菊仙煎的藥湯擱在那兒,等涼些你再起來喫罷,補補氣血。」
語盡,段小樓擺定燭台,以為他不說話是夜冷的緣故,又蓋了牀滾毛邊的風披斗篷在他身上,細細遮去敞開的領口,生怕他受凍。


「師哥。」
程蝶衣拽過師兄抽離的手,醞釀一陣,看段小樓沒甩開,才怯怯喊出聲。


觸及他的目光,段小樓頃刻側過了頭去,說,「我知道你厭惡苦味,盛起來時我還加了一匙羹的糖末。」


「師哥。」


改打量起擱在榻邊的玻璃圓缸,段小樓執意不看過來,又道,「瞧你這金魚成天直繞這缸兜圈圈,多麼沒趣,倒不如放到池裡去,還快活些。」
「別說了,師哥。」


「袁四爺贈你的那箱簪,蝶形那副,還記得麼?會隨步子亮晃晃搖的,燦得好看。」
但段小樓搖搖頭,一股腦地抒發下去,愈發激動,死死握緊拳眼,讓新月形的指爪嵌進掌肉裡去:「小四說新世界總要破舊立新,於是我替你做主,上繳黨部去了──你知道麼,他們在大會堂審議他,批鬥他,平時受了他照應的家丁店主全搖著旗,口裡大喊『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荒唐!豈有此理!現下究竟是誰瘋──」


「小石頭!」
一聲挨著一聲喊得急,程蝶衣只想喚住段小樓的口,止去那些無關緊要的交代,他咬牙撐起身來,把早已泣不成聲的段小樓扯進自己懷裡,將淚水打濕的臉龐按在膀上,力道之大,似乎要使哀戚之情全揉進骨裡肉裡血裡去。


子時是夜,院裡淡淡紫紅鑲邊的花苞徐然綻放,翻出純白如雪的瓣,在玉盤明輝搖曳之下,寂寞盛開,其清香幽微若有似無,卻無人聞問,誰人與共。
曇花易逝,得及時接應,才不會讓花落墜至地,默默散了骨。




完__2016/04/03



清明祭十三年。
今年亦適逢張愛玲祖奶奶逝世二十週年,她曾寫過以虞姬視角出發的《霸王別姬》,行文走筆至最後,也竟是滄然的姬別霸王。
在此特別感謝五色石南葉的刹那芳華曲、舊夢驚塵兩首fan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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