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霸王別姬
配對:無,獻給為母則強的女性。
臨時被海外拍來的電報絆住,李先生處理完事已比原先預計的遲了些,用舶來髮油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背頭也岔出亂髮,壞了壞了,他嘴裡嚷著,平時沉著答禮的氣質亂了套,三步併兩步急急地跑下階梯。
女傭見狀,連忙雙手奉上直傘,敞開大門,目送匆匆搭進長大衣裡的李先生離開宅子,風風火火,險些刮滅玄關旁的提燈芯火。誰都不敢攔下排定賞戲行程的李先生,哪怕是五月的梅雨來潮。
師傅老早把車停妥在正門跟前,挨著駕駛座的邊門抽根菸,見李先生前腳甫踏出門檻,伸手招了招吆喝著上車,趕緊將菸蒂扔在石子地上,跺了幾腳弄熄,走到乘客座旁替李先生掌住門。
等會開快點。蹙著眉的李先生吩咐道,語帶懊惱與不悅。
師傅自是聽出催促之意,不敢怠慢,應了聲好後,旋即便發動車,駛出李公館前的停車道,流暢拐了彎迴轉。
車廂裡瀰漫著沉默,如同車外悶熱凝滯的欲雨徵兆,唯有李先生的焦躁哼唧,以及師傅屏住鼻息,大氣都不敢稍喘的吐納。
等車開上了橋頭,顛過一丘隆起,李先生似乎自覺過意不去,這才說起場面話緩和,卻有些顛三倒四,一下說起外頭戰況多壞,能撤的洋人要不早從港埠被船接走,不然就逃到上海、香港避戰去,另一下又提到看台位子是袁四爺幫他留的,不到就是不給面子,更何況是人氣當紅的程蝶衣粉墨登台。
開了話匣的李先生說著興頭上,許多話師傅不是聽挺明白,虛應兩聲敷衍,任李先生自個兒嘰哩咕嚕講去。
剩不到一哩路時,雨驟地降了下來,水珠子全砸在車窗上,難以辨別路況,放眼望去整副街景泡在河道裡,行人紛紛走避,成了名副其實的水鄉澤國。
李先生掏出鏈於暗袋的懷錶看了看,前一刻鬆開的眉頭再次深鎖。
一道暗影晃過車前,幸而師傅反應夠機靈,急踩剎車止住,李先生被這突來的一震拉回神來,厲聲叫道,慢點,別碰著人。
他看住車前燈打亮的身形,說不上來年紀多大,是個瘦得厲害的女人,垮垮罩在一件比例怪異的絨線衫底下,袖長卻全縮在肘邊,胡亂梳了個髻的頭髮盤在腦後,懷裡還抱著個娃兒大小的布包,正瑟瑟抬起手來擱在眼前,一雙黑彈丸似也瞪圓的眼睛,藏在手臂的陰影下。李先生被那道視線看得渾身不舒服。
讓讓,要鬧到別處鬧去,我們趕時間。師傅搖下車窗,探出手像驅蠅般趕著。
女人護住襁褓裡的布包,咧嘴怪叫了聲,一如苦旦抖落的哭腔豎人汗毛,才緩緩移步到側邊去。
師傅你認識她?
哎李先生您不知道嗎?那瘋婆是附近出了名的痴狂,這邊住久的人都說她是打窯子出來的,人長得不差,就只是腦子不好使,據說是看戲看到傻了的,還把孩子賣給戲班去。
作戲瘋,看戲傻,正巧湊成對兒。
不知怎招的為師傅一席話冒犯到,明明素昧平生,同為戲痴的李先生反替女人辯道。
眼看暴雨將她們倆打為慘兮兮的落水狗,他動了惻隱之心,回頭對師傅囑咐待一下,不顧異議,兀自提起傘開了車門,撐高一亭傘花朝街邊走去。
一到梨園巡演排定的日子,她拽著孩子的臂彎,踮腳張望,直順著人流走往奏鈸敲鑼的熱鬧處,但娃兒步子小,催不快,她索性一把抱起長了不少肉的娃,以荷葉寬邊帽攏住孩子小巧的臉,使冷風不至於嫉妒,將兩頰凍膩成紅撲撲的。
瞧,許多水濂洞的猴兒正在地上打滾兒哪,左撲右跳,好不快活。
與其跟著阿娘,挨幾下刀胚子,就能跟著美猴王作威作福不是挺好的嗎?
我冷啊,娘,手冷,水都凍冰了。
說什麼傻話,你手不是好端端藏在棉襖裡嗎?
回去罷,祖師爺說我沒吃戲飯的命,您還是帶回去罷。
她拉出孩子擺在兜裡的左手,本該長有畸形第六指的掌側,徒留一道血淋淋的鮮紅。
她驚呼起來,緊緊箍住懷裡的孩子,只聽到一聲快別,才意識到頭頂上的雨早停了──或者說是被人以傘截去── 執傘的是一挺黑衣的白淨書生,她啐出的口沫子全噴到男人的眼鏡片兒上。
別佇在街心淋雨,當心受寒。
男人遞出一方折疊整齊的帕巾,等她接過擦乾懷裡的娃,自己則用衣襟抹去鏡面上的水滴。
她打量男人一陣,樓裡無賴來去多了,她往往能一眼就確定有無不軌的意圖。見那手爪收得好好,面無顯出輕浮,詞語也未有撩撥,她稍稍寬了心。
雖說下九流一顰一笑由不得自己作主,但她特不能忍褻玩娃兒的渾貨,應酬間往往把娃兒鎖在廂房裡不許外出。
沒想到有色慾薰心的畜牲迷了心竅,待她打發恩客離開,準備回房漱洗,只見一條莽漢把孩子堵到牆角,物事磨蹭著哭得通紅的臉蛋,不安分的手還和著衣物蹂躪孩子下身。
她氣極了,一把掄起閣裡擺設的瓷瓶,往那傢伙頭上狠狠招呼去,任他破了個大口血流不止,縮瑟在地上哭喊打滾。
聞風而至的老鴇又氣又怕,吩咐大漢把人抬出去找個庸醫打發掉,帳算在樓裡的簿上,又好聲好氣驅散其他指指點點的男客。
見走廊外沒人跟來,鴇母馬上進到廂房,掩實了門,不發一語的看著她低聲安撫娃兒,床鋪上全是收拾妥當的細軟。
兩人一時相顧無語,淚就先掉了下來。
茶几滿佈她留下來的晶亮首飾,招聲譽受損的人情債她無力償還,只能多少補貼,但鴇母塞了只沉甸甸的口金包到她掌裡,亦套了圈玉鐲到她腕上。
樓裡留不住你倆,臨時也湊不出多少子,全在這兒了。
我恨我自己當時沒狠下心,聽妳的話打了胎,才要娃兒遭此罪受......
噓,話不可那麼講。他是妳的親骨肉,妳也是他的天地,這事全是老天自有安排。
所謂的運命不正是吸了血還要吮人骨髓的蝨子麼。
她輕信戲子情場浪話,在榻上獻了身給海枯石爛的賭誓,年少豈知棲身青樓的鶯鶯燕燕,不過是朝暮間的露水夫妻,見了光就煙消雲散。而眼下唯一出路,也不過是把相伴左右的骨肉,還給梨園戲子罷了。
我就送您到這了。
男人帶她走到客棧邊的屋簷底下避雨,途中未曾相觸她身體一寸,生怕疫病會傳染般小心翼翼。昔日趨之若鶩,如今眾人走避,她低笑了聲,笑自己也笑蒼天。
先生是要去看戲罷。
躲在擋雨的庇蔭下,她看男人快快抽身離去,叫住了對方。
不錯,段程二人的霸王別姬。您也看戲麼?
男人鏡片後的丹鳳眼眨吧眨,對她的尋常問話難掩一臉訝異。
唱得最好的那位就是我兒。
她衝著男人露齒笑開,那男人活見鬼的倒退幾步,拋下一句告辭,便倏地溜回車上去,開得遠遠。
望著陰天,她保持面帶微笑,再度走回到雨中去。
她笑到兩頰痠疼,乾涸的嘴角迸裂,一絲鮮血滑落下頷,滴滴答答,混著雨水暈成淺粉,宛如花瓣凋落。
完__2016/05/08
- 李先生來由,梨園祭拜的祖師爺是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
- 電影一開始有個老男人叫住小豆子的娘,那時喚道的名是「艷紅」。
- 「雨打梨花深閉門,燕泥已盡落花塵。」典出《西廂記》。
0 comments:
張貼留言
歡迎任何意見和指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