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2016

Fargo:We Are Not Alone

原作:Fargo
分級:G
警告:兩季劇透有
配對:依照原劇安排


  Schmidt 副隊長對Gus 祭出的三週內勤懲處,立即被一通民眾的報案電話推翻,由於負責動物管理處的Joe 仍在床上病懨懨著,調度中心指派他去跟進一樁失蹤協尋,對象為一隻兩歲大的黃金獵犬。

  不怎麼意外,這只小淘氣是個慣犯,Gus 待在德盧斯警局的期間至少跟牠交過四次手,他毫不費力得記起那傢伙的名字:Avery。
  狗兒的名字取得貼切極了。Greta 頭一回聽他提起便如是說,告訴他代表的意思即是淘氣且愛惡作劇的人。

  起初他把狗領回失主家時,暗忖飼主為何不把Avery 鍊起來,任牠一天到晚流落街頭,一問之下才知曉,任何狗鍊都無法拴住一心自由的Avery,不論是皮革、尼龍纖維材質的繩索,甚至也嘗試過鐵環相扣的金屬鍊,Avery 總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的擺脫束縛,奔往圍籬的另一端,可謂狗界的Harry Houdini。再多的機關,對於天生的脫逃大師來說,不過小菜一碟。


  局裡的人都在忙著因應暴風雪來襲,處理借調鏟雪車、商討封路後的交通指揮等瑣事,沒有人能閒到背後長出一隻眼睛盯著他的去向,而廣播節目的主持人也把此波從加拿大南下的高氣壓,形容成前所未聞的怪獸等級,一副電影明天過後即刻上演的誇飾。Gus 只希望Avery 的長毛未剃,在他帶牠返家前能夠平安無事,不會變成冰原上的一棵松針。
  Gus 開著巡邏警車,時速維持在五十公里,循失主住家附近的區域沿途搜索,幾乎開遍方圓兩公里內的大小馬路,眼睫不敢一眨地左右張望,尋找荒蕪原野上的一抹金黃色蹤影。

  天色漸暗,Gus 稍停路肩,旋開史坦利保溫瓶倒出熱騰騰的黑咖啡,一邊淺啜,一邊盤算今日的搜索進度是否該喊停,隔日再來。
  就在Gus 以為只能無功而返時,他眼角留意到後視鏡照映的地平面上有顆小點正在移動,他微瞇起眼,想看個清楚,卻發現那圓點逐漸變大,往警車的方向靠近,不是小客車,也非重型機車。
  他直覺地敞開駕駛座邊門,朝身後一轉,右掌攏在嘴邊,下意識衝著彼端使勁大喊:「過來,Avery  !」
  彷若回應,中氣十足的吠聲瞬地傳了過來。
  Gus 蹲低身子,張開雙臂迎接奔往懷中的黃金獵犬,Avery 騁馳的速度之快,他因重心不穩而遭壓制在地,面頰馬上獲得熱切的歡迎禮,被口水糊了整張臉。
  「好了,快停下來,你這壞孩子。」Gus 推開Avery 毫無自律性可言的舌頭,用手快速摸過毛茸茸的狗身,檢視有無破皮劃傷,沒有大礙才緩了口氣,撐地的左手卻觸及一塊硬物。
  他趕緊縮回手,低頭定睛細看,而後責備道,「Avery,你這是從哪撿來的對講機,你今天添的亂還不夠嗎?不只一樁呢。」可Avery 不懂他所言,僅是一味外吐舌頭望向Gus,表情倒無辜得很。
  拿不懂人話的現行犯沒輒,Gus 只能將黃金獵犬押上警車的後座,安置妥當後,他抓起孤零零躺在路面上的對講機,體積大得跟摩托羅拉當年出的黑金剛手機類似,款式老舊,表面佈滿刮痕,看上去頗有年歲。
  儘管他猜想搞丟對講機的糊塗蛋早換了一台,卻得盡警方的義務,把失物帶回局裡處置,於是Gus 發動引擎,順手將對講機扔到副駕駛座上,扭過頭要Avery 別再東嗅西聞,才放下手煞車桿,駛向車道。


  還沒開到飼主家,Avery 便認出週遭熟悉的街景,耷拉下耳朵, 趴坐在後座皮椅上哀鳴,像個流連在遊樂場的孩子,每到回家時分即躺在地上耍賴,要拉也拽不走。
  Gus 透過後照鏡注視著年幼的黃金獵犬,嘆了一大口氣,說:「主人在等你回家,Avery。就算我想帶你回去,Greta 也不能在公寓裡養你。」
  似乎心有靈犀的Avery 嚎了一聲,接下來的路途便安靜下來,直到Gus 平安將牠載到飼主家,守在門口的女主人箭步上前,開了車門,Avery 即刻跳下車,早已把先前的調皮拋諸腦後,任自己被跑出家門、開心尖叫的小男孩環擁。
  Gus 領了女主人的口頭致謝,對頻頻回望的Avery 搖手道別,任務暫且了結,接下來只能祈禱在風雪抵達後,沒有貪玩的寵物走丟或受困,需要出動警力救援。


  一想起被Schmidt 放出警局逍遙的Lorne Malvo,Gus 心底一沉, 若能罪證確鑿,殺人如麻的Malvo 就會蹲在牢裡度過整個冬天了。他不禁攥緊方向盤,直到十指指節全數泛白,酥麻到他再也感受不到那帶笑禽獸的刺痛。
  儀錶板上顯示的時間逼近七點,Gus 希望備好晚餐的Greta 已經自己先吃了──啊該死,他忘記出門時答應女兒會趕在暴風雪前夕去超市囤貨,只隱約記得她上學前交代的採買品項,印象裡是冰箱裡的牛奶喝光了,義大利麵微波包也僅剩餘一週不到的份量。可等他回警局一趟打完報告,回到家大概也九點過後。
  整排的路燈亮了起來,他拐個彎,抄了通往警局的捷徑,右手探向副駕駛座,執起他跟Greta 通訊專用的對講機,長按通話鍵,湊近嘴邊交代,「今天我會晚回家,妳先吃飯,完畢。」
  以往快速回話的女兒,今晚沉寂的時間卻比平時還要長,Gus 再次呼叫:「除了牛奶跟義大利麵,還要我去超市買什麼別的嗎?請回話。」
  對講機的另一端傳來忽大忽小的雜訊。
  疑惑的Gus 看向對講機,這才發現自己拿錯機台,他慣用的家庭對講機正好端端躺在鄰座,手裡拿的是Avery 叼給他的紀念品。慘了,這下可好。

  是誰在用這頻道?完畢。

  雖說音質並不清晰,但就語調判斷,Gus 猜測對方應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性。
  「抱歉先生,我剛拿錯對講機了,請別理會剛那一串內容。完畢。」他戰戰兢兢的回話,期待對方不會再繼續追問下去,而是一笑置之。

  這是警用頻道,恐怕我得請你說明是怎麼連上的?完畢。

  聽得回覆內容,Gus 瞪視著手裡老舊的對講機,現役員警配戴的對講機多為小巧機型,可插在腰間皮帶上,而話筒另外連著一捲線佩掛於肩。手持機種也是有,可他還未見過長這樣的骨董。

  先生,你還在嗎?請說話。

  「我是德盧斯警局的員警Gus Grimly,於值勤途中拾獲這台對講機。」他回道,語氣跟著嚴肅起來,「跟我通話的是?」
  原本回穩的聲頻,背景卻又選在此刻開始嘈雜,轉大音量並無改善,他只勉強聽得「明尼蘇達州警,名字是Lou」,後續的姓氏則消融在一片噪響間,而後啪地發出一聲,對講機瞬間失去收話功能,顯示訊號的紅燈瞬間滅去。

  Gus 重新開機,反覆按了好幾次通話鍵,卻杳無音訊,內容發不出去,也收不到回覆。
  評估對講機可能電力耗盡,得要更換新的電池,Gus 只好放棄聯絡的念頭,把對講機收進副駕駛座前的置物匣裡去。


*
  近來莫名其妙的經歷不知為何多了起來。Gus 搖頭苦笑,拿起父女連線專用的正確對講機,壓下通話鍵。
  正值晚餐過後,急促的門鈴聲響了起來,Grimly 父女有默契的對望一眼,鮮少有人會登門造訪他們,Greta 的朋友若要來家裡一起做功課也會事前告知,挑高眉梢的Gus 探出廚房,讓女兒接手他清洗碗盤的工作,前去應門。
  透過貓眼窺看,他發現來者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猶太裔鄰居,趕緊替對方開了門,邀請他進來先喝杯水,緩過氣再說。自從幾天前失眠男人間的談話,讓彼此的認識多了一層,Gus 更加慶幸自己當初選擇搬進這個社區的決定,即便對於基層員警的薪水而言,房貸依舊是沉重的負擔。
  Greta 聽見Gus 的招呼,馬上貼心地從廚房端了杯水到鄰居跟前, 贏得對方感激的眼神跟讚賞,一杯水下肚後,男人轉告Gus 他在例行巡守時跟陌生男子起的衝突。

  根據鄰居對那陌生人外貌的描述,Gus 隨之在腦海裡建構出一張熟稔的面孔:附在額上的整齊瀏海、連鬢的茂密髯鬚,以及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瞳。
  在他意識到此人身分的同時,Lorne Malvo 的那張臉唇線忽地上揚,笑意卻從未深入那冰冷的磐石裡,完美無缺的眼瞳嵌在眶裡,毫無容忍仁慈的裂隙。殺手扯下佯裝成牧師的和藹外皮,嘲諷他的指控沒人肯信,冷森森地傲視著他、睥睨他的徒勞反抗。
  憶及在警局裡和Malvo 的正面交鋒,著實使Gus 背脊一涼,表情轉為生硬,嘴唇開闔半天竟一個字都沒辦法發出來。
  他沒料到再次放走Malvo 宛如縱虎歸山,不請自來的孤狼跟著他回家,使得危險籠罩著這祥和的社區,進而威脅鄰居一家的安危。

  再三向鄰居擔保他會留心週遭,必要時向局裡上報。Gus 差走憂心忡忡的猶太裔鄰居後,苦著一張臉跌坐在餐桌邊,交握的雙掌撐住前額,好似一移開支撐,宛若灌鉛般沉重的頭顱便會掉落。

  「他講的人就是你先前遇到的那個壞人,對不對?」
  聰穎如Greta 自然能從他的表情猜中心事,Gus 感到欣慰,卻又因自己是個軟弱的父親而受怕,他沒有辦法在妻子病歿後,再次承受失去女兒的打擊。
  「Greta,為了妳的安全起見,待會我打個電話給Ann 的媽媽, 妳先暫且去住個幾天。」
  「爸!」Greta 不滿他的單向決議,噘起嘴抗議,「那你呢?」
  「妳忘記我是個警察了嗎?」身著便服的Gus 以拇指頂了頂胸口本是警徽的地方,「我有我的職責所在,守衛我們的家便是其中之一。」
  「我也想留下來跟你一起。這是『我們』的家,我和你,缺一不可。」Greta 坐到他對面,食指在他們倆之間揮舞著。隔張餐桌,讓他想起以前學校裡的辯論社,正反各據一方,互相使出渾身解數來說服對手。
  的確,Gus 承認Greta 說的不無幾分道理,但在安全的考量上, 女兒永遠是第一順位,任何理由都動搖不了他已決的心意。
  「聽爸爸這麼一回,Greta。」Gus 難得扳起臉,深鎖的眉頭團蹙成結,「我答應會每天跟妳用對講機聯絡,好嗎?」
  鼓起腮幫子,儘管再怎麼萬般不願,比起同齡孩子早熟得多的Greta 最終還是同意:「說好了,你答應我囉。」
  Gus 噗哧一聲笑出來,率先伸出小指,與女兒的手相勾,指節鎖定後,再以拇指為印鑑互抵,作為印信,「我保證會將那傢伙繩之以法。」
  習慣自家老爸逞能的Greta,不太領情的搖搖頭,轉而提出可靠人選,「我想你也得打給Molly,畢竟貝米吉那邊也在找他對吧。」


  開車將Greta 安全送達朋友家,Gus 壓在心上的巨石才稍稍減輕, 接著他撥打到Molly 的手機知會一聲。
  剛從警局加班回到住處的Molly 儘管聲線疲憊,仍不減關心,主動問起Greta 的安危,兩人就因應事態的對策討論好一陣。掛上電話前,Molly 表明她明天親自過來一趟,便跟Gus 要了住家地址。
  Gus 停在離家不遠的街角,由駕駛座的位置看向二樓自家,出門前他僅留下一盞位在起居室的直立式檯燈,因此從外頭可見到昏黃的光暈透出窗簾。以往快到家門前,他隔條街如是看著,心底即泛起暖意。如今屋子裡少了Greta,那份安適也隨之消逝,反而更讓他感到Malvo 監視之舉的惡意。

  準備熄火引擎的同刻,Gus 聽得一陣模糊的說話聲。
  由於低語的聲源近在呎尺,不似透過車窗從街上傳進車裡,嚇得他拔出腰間的配槍,在扳開車內燈的瞬間,將槍口朝後座指去──空無一人。
  Gus 左右張望,確定整個街區只有自己一人,連隻流浪貓的身影也沒在街心見著。他攥緊手中的槍托,閉緊眼瞼,洩了底氣的怯怯喊道:「是誰?」
  語畢後相隔不到十秒,聲音再次響起。

  嘿,這裡是十八號巡邏車,調度中心請回話。

  這次他聽清楚發話者是位男性。乍聽之下,他認為對方的名字曾在哪處聽過,Gus 懷著困惑,繼續聽音辨位,終究尋出規律性的震動源自副駕駛座前置物匣,他驀地拉開掀蓋,意識到自己槍口正對著一只對講機。
  Gus 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收回配槍,暗笑起自己過度神經質的反應,伸手拿起對講機。

  哈,想起來了,明尼蘇達州警,不就是昨天那台斷訊的── 

  他瞪圓眼睛,死盯著對講機的介面。
  無論是方才傳出聲音的時候,或是他使勁按壓側邊的通話鍵,那顆該死的紅燈並沒有亮起。
  把對講機翻到反面,Gus 拆開背蓋,裡頭躺著一塊鎳鎘電池,邊緣出現滲漏所致的鏽蝕,他小心以指甲翹起電池,捏著完好的一端整顆拿了出來,擱在旁邊。

  Hank,你有聽到嗎? 

  寒毛沿著握有對講機的右手直豎到頭頂,Gus 嚥了口唾液,趕緊在胸口劃了十字,顫巍巍壓下通話鈕,問道:「是你嗎,Lou ?」

  等等,你是昨天的人?德盧斯警局?我沒記錯的話。

  Lou 聽起來有些遲疑,但仍正確的答出他的單位。Gus 猜想或許覺得事有蹊蹺的不只他一人,這份認知暫且安慰了他。
  「對,是我,Gus Grimly。昨天說到一半忽然斷訊了。」

  我這邊確實切到局裡專用的頻道。看來不知為何我們又搭上線了,Gus。

  「呃,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是,我是透過一台老舊對講機連絡上你的。」

  你昨天有提過,撿到的對吧?雖然我不認為局裡有人會把東西掉在德盧斯,就車程上來說,即便走明尼阿波利斯,至少也要多久?五、六個小時跑不掉。

  Gus 猶豫了陣,最後選擇和盤托出,「哦,這樣說吧,我把對講機的電池拆掉了。」他祈禱這番發言不要讓Lou 認為自己是個瘋子。

  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卻可以通話? 

  「沒錯。」倒抽一口氣,Gus 連珠炮似的講了下去:「聽、聽著,我不想讓你認為我胡言亂語,但是電池沒有裝上,而我現在正看著它。」
  冷靜下來,Grimly。我能叫你Gus 嗎? 

  獲得Gus 首肯後,Lou 如同偵訊般問了他幾個在德盧斯警局服務的名字, Lou 提到的人之中有一個他並不認識、兩個已是資深員警, 將屆退休年紀,還有一人因公負傷最後提前五年離開,而Gus 正是替那人的位置。

  怎麼可能退休?他們頂多三十歲中段到四十歲出頭。

  於是Lou 又問了他知不知道三年前愛河地區的土地汙染事件, 以尼亞加拉公報的兩位記者揭弊為開端,扯出虎克公司將化工廢料棄置地以賤價售出的醜聞,全國上下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是家家戶戶茶餘飯後的話題。

  Gus 在腦海裡搜索半天,回說那大概是他五、六歲發生的事,記憶不是特別深刻,只能憶起那陣子他父母堅持每個週末開車去安大略買桶裝水。
  對講機另一端的沉默逐漸蔓延開來,連Gus 也感受到這場談話的不可思議──如果對Lou 來說,愛河事件才剛爆發不久,換算起來,他現在年齡也應該六十有幾了。

  你該不會剛好知道年底總統大選的結果如何吧? 

  「如果你是指Carter 之後,那就是Ronald Reagan。」
  噢我──他聽得篤篤的一道低響,像是有人使勁用拳頭砸上方向盤的聲音──抱歉。
  「我猜,這至少證明我們不是彼此的幻想朋友。」Gus 認為自己聽起來不是多麼肯定。與其說是冷靜接受了命運的作弄,還不如說他自己是被詭譎的事態嚇傻了。

  嗯哼,像《回到未來》那樣。

  「希望我不需要討我媽的歡心。」Gus 乾巴巴笑道。

  這實在……太詭異了。讓我想起戰爭期間,每天都見到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你參戰過嗎? 

  「募兵伊拉克時我沒去,家裡還有一個九歲女兒,Greta,只有我們倆相依為命。她媽媽很早就走了,癌症,你知道的。」

  請節哀。我太太她也──得了乳癌,最近剛做完化療,醫生說狀況不是挺好,建議我們試試臨床新藥。仙樂都,我想是這個名字。
  「老天。」Gus 忍不住罵了粗口,而後趕緊道歉,「我很抱歉, 只是…… 有時生活太難以承受了。」

  是啊,糟成一團 (FUBAR)。

  說完後,Lou 停頓下來。兩人相隔兩地、兩個不同的時空一起共享這短暫的沉寂。
  「所以我來自你的未來,西元二○○六年?」Gus 順其脈絡往下推衍。

  我在想,或許我們可以連絡上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忽地像是回過神,Lou 又說道:而我是你的過去,一九七九年。

  宛如科幻小說裡既定的發展,那句之後他整夜再也沒聽得Lou 說其他話。



*
  Gus 惶顧四周,舉目張望,漫天暴雪猶如純白的噩夢,讓人分不清第四大道跟亨特街方位,無所遁逃。
  他跪在俯臥的Molly 身側,不知該面朝何方的高聲呼道:「快來人啊!有警員倒下了,請求支援!」
  雙膝深埋在雪堆裡,他直接用掌根抵住頻頻冒血的子彈射入口,拼命回憶受訓期間教官教授的加壓止血法,溫熱的鮮血瞬地染紅他的右手,使Gus 不敢片刻移開,只能困難的脫下厚重羽絨夾克,罩在不省人事的Molly 背上。
  凜風無情地颳走殘餘的體溫,白煙從他顫抖的唇間吐出,同時血液正急速凝結在他手背上,Gus 能感受到Molly 的生命正一點一滴離開他的掌握。

  後援隔了幾乎一個世紀才趕到,當救護員用保溫毯嚴實的裹住他,Gus 眼瞼半闔,渾身不自主顫抖著,口裡喃喃喊著Molly 的名字, 無法好好應答救護員的提問,長時間的失溫讓他快將失去意識,可手還是牢牢按在Molly 的槍傷上,非要使勁方能將他整個人拉離,送上救護車。


  等他脫離恍惚的狀態,轉醒過來,第一個映入眼簾的不是他人, 正是女兒Greta 擔憂的面容。
  Gus 有千萬個問題哽在喉頭,但他扯著嗓子只能擠出最至關重要的一個:「Molly 狀況如何?」
  「手術順利結束,她在恢復室,醫生說等她清醒之後就可以轉普通病房。」Greta 按下電動升降鈕,將他調整為斜坐的姿勢,倒了杯溫水,順手在保麗龍杯裡放了一支吸管,將管口湊近他嘴邊,「救護員說你失溫嚴重,昏過去前還在不斷呼救,喊到聲音都啞了。」
  銜過吸管,Gus 飢渴的吮了兩口水,暫時緩解嘴裡的乾涸,再追問道:「槍手呢?妳又是怎麼來醫院的,Schmidt 通知妳?」
  「慢來,問題一次一個。」
  從女兒口中,Gus 才得知是Schmidt 副隊長親自開車到Ann 家接出Greta,卻不肯多跟員警的家屬透漏半點槍戰的風聲,著實害Greta 擔心了一陣。  抽走吸管,Greta 把水杯擱在置物檯上,放下病床側柵,整個人側坐在床沿邊,俯趴上Gus 胸口,整張小臉埋進警察制服裡,以幾不可聞的音量說道:「……我以為我失去你了,爸。」
  Gus 伸出雙臂環繞著語帶哽咽的女兒,收攏懷抱,鼻尖抵在那柔順馨香的髮絲上,給予彼此一個結實存在的力道。


  由於Gus 的生理狀況並無大礙,醫生快速檢查一輪後即放行, 倒是Molly 深受他開槍誤擊所害,手術期間體內大量失血,主刀醫師當下立斷,摘除一枚受損嚴重的腎臟,以保全病人的性命。儘管醫師表明若沒有他止血得宜,Molly 的情況將更加危及,然而這番安慰無法減輕一絲一毫Gus 的罪惡感。
  探視Molly 過後,Schmidt 差人先護送Greta 返家,把他拉到一旁,再次提點他懲戒委員會將近期召開,考量先前他錯逮嫌疑犯的紀錄,即便誤擊是出於天氣惡劣引起的暫時性雪盲,可能也無法替他完全開脫,免除被革職的命運。因此他建議Gus 先擬好一份離職書, 以備不時之需。


  Gus 拖曳沉重的腳步回到座車,把頭砸在方向盤上,使勁捶打儀表板兩拳,他咬牙隱忍,不讓自己輕易屈服於啜泣。
  夾在遮陽板的物品紛紛掉下,太陽眼鏡、值班表落散一地,他用袖口抹去眼淚,收拾起踏腳墊上的一片混亂,意外在一塊車窗擦拭布底下撿起那台老舊、沒有電池的對講機。
  透過前幾次的談話,Gus 知道任職州警的Lou 住在盧文市,曾參與越戰,家裡有個罹癌的老婆和剛滿六歲的女兒,目前跟羅克郡的警長──亦是Lou 的岳父──處理棘手的凶殺案。
  可他從未主動聯絡過Lou,每次都是話機響起,他才知道兩人又搭上線,故不確定該滿足何種條件,使兩端的溝通能夠成立。


  他不甚肯定的按下通話鍵,對著空無一人的醫院停車場,向那個沒有形體的朋友訴說,「我知道有人犯了罪,但是我無法證明,他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可是我很清楚兇手的面目,就是他。」
  另一端沒有傳來回音,可能Lou 忙得焦頭爛額,無暇回應,又或許訊息根本沒有傳遞出去,Gus 並不介意,肩上的負擔太過難捱、苦痛太過深沉,使他像旋不緊的水龍頭般止不住淚流,亦有如一台壞掉的收音機停不下講述。
  「我曾經出於畏懼,縱放過他。我知道身為員警,這樣怠忽職守是缺乏責任心的表現,但是一想到他跟蹤我回到家,想到Greta 的安危飽受威脅──我不知道,我該挺身而出嗎?在別人都不相信我的時候堅守正義,把那隻禽獸繩之以法? 
  「因為賺錢的人倒下了,離開了,家中還有醫療帳單要繳付, Greta 的大學基金也需要這麼一筆錢,於是我想辦法適應這份工作, 數著月曆過日子。說來諷刺,我從未想過擔任警察,錄取全是意外。不像Molly,有著滿腔熱忱,以及窮追不捨的精神。
  「今天,我在一片風雪中跟丟了Molly,槍聲四起,我只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就扣下扳機,完全沒發現倒下去的是她。
  「正因為我的不適任,害了她失去一顆腎,現在還躺在醫院裡, 我自己也可能會丟了飯碗,而那個混球仍逍遙法外──我對自己有滿腔的憤怒,但除了憎恨自己的無能,什麼也做不了。」
  Gus 不禁趴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手不自覺鬆開,使得對講機再次墜下,回彈半呎高後重新落在腳邊。

  我女兒也叫Molly。
  Lou 忽地開口,不知先前聽得多少。

  之前Betsy 身體特別不舒服的時候,她總會去院子裡摘花,綁成一束放在她媽媽的床頭櫃上。她說看著花心情自然會好起來,人也康復得快。
  所以,送束花給Molly 吧,我相信她會喜歡的。




*
  「你一直都知道?」
  鬆了鬆紮緊領口的小領結,Gus 故作輕鬆的走至丈人身邊,他提起勇氣前已經灌了三輪香檳,揣在褲袋裡的掌心卻不停冒汗。
  雖滿鬢霜白,外貌仍保持往昔俊朗丰采的老人微牽嘴角,把咬了一口的小點擺回手裡的紙盤上,把玩尾端綴有美國國旗的竹籤,笑說道:「知道你是Gus Grimly ?沒錯。但知道你在婚禮上能跳得一身好舞?不,孩子,出乎我的意料。」


  他從未私下跟Lou Solverson 單獨談過話,每次身邊都有Greta 或Molly 在場。打從初次領著Greta 造訪餐廳開始,一直以來老Solv¬erson 視線駐留在他身上的時間,似乎都較其他顧客長。
  起先他以為Lou 是出於十八年老鳥的習慣,改不了多看兩眼進出的顧客,事實證明,Lou 悉心的洞察力也確實幫警局指認出參與德盧斯槍戰的兩位殺手。
  待Molly 槍傷康復,重回警局上班之後,他便勤跑貝米吉贈送慰問花籃。

  直到有一日開車經過閘道,他遠遠看到白底黑字「Lou 的咖啡廳」的招牌。就在那一瞬間,現實的答案狠狠擊中了他,如同最後一塊拼圖完美嵌合──一九七九年的Lou,即是二○○六年的Lou Solverson。

  他像著了魔似的剎停住車,推開拉門走進餐廳。那時剛過中午,生意正熱,儘管瘸著條腿,手持咖啡壺的Lou 聽聞搖鈴作響,依舊背脊挺得筆直的轉了過來,準備招呼來客,就這般對上他的視線。
  話到嘴邊,看著眼前這個跨越時空、跟他通訊來往的本尊,他反倒一個子兒也發不出來。
  當Lou 出聲招呼,並挑高眉梢暗示該他說話的時候,Gus 趕緊把抱在胸前的花束塞給Lou,咕噥幾聲「麻煩你轉交給Molly」,即頭也不回的跑出店外。


  「你還是願意把Molly 嫁給我,即便知道我害她挨了一槍,甚至失去一顆腎?」
  拚著一股湧上心頭的酒氣,Gus 大膽選定老人身側的空位坐下。
  他望向遠方披掛一襲白紗的終身伴侶,正投入好姊妹Ida 的懷抱,送上頰吻,笑意燦爛到連她手裡的捧花也相形失色。
  不自覺地,Gus 也跟著笑了起來。
  「有時候我們預先得知命運的發展,也只是早了那麼一點知道而已,這不代表我們能夠就此左右未來。」Lou 順著女婿的方向看去, 碰巧對上女兒轉過來的視線,他揚起嘴角,拍了拍Gus 的膝頭,回道: 「況且是她選擇了你,不是我。」
  「你當時遇到的案件,就是蘇瀑案嗎?」Gus 問道,沒遺漏Lou 稍事停頓的動作。
  「即便大多的屍體都在南、北達科他州,但我們最終是以結案的地點作為代表。」Lou 隨之壓低了聲量,唯恐在婚禮上談論過往的案件會招來不幸似的,「大家習慣稱作『蘇瀑大屠殺』。」
  「前些日子,我看了Ben Schmidt 的結案報告。請Molly 幫我調的檔案。」Gus 澄清道,作為一介郵差,他已經快一年沒接觸警界的案件,多是聽Molly 經手過的為主,「我想我只能說……」
  「極為血腥,是吧。」Lou 回憶起血色的畫面,不禁蹙起眉頭。

  「我知道我們沒有討論過這個。」Gus 話鋒一轉,切入正題,「我一直在想,我之所以可以跟當年的你聯絡上,或許並非偶然,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Gus ──」「我們最後一次的談話,Lou,還是在蘇瀑之前對吧?」
  「聽著,孩子。我很感激當時與你的談話,在我最消沉失志的時候,提醒了我所愛的人和家庭的重要性。我並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是──」Lou 說到一半的勸戒硬生生被Gus 舉起的手勢止住。
  「我沒有想改變既定發生的命運,也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能力。」Gus 堅毅的看向Lou 的眼底,說:「如果該射出的子彈還是會射出, 注定死去的人仍無法逃過一劫,那對於還活著的人呢?我們是不是能竭盡所能保護他們,使他們不至受到更多的傷害?」
  Lou 默不作聲地陷入沉思。
  Gus 見狀,伸手覆在Lou 握實的拳眼上頭,如是堅定的握著,「以我作為傳聲的媒介吧。如果你曾經懊悔,希望有機會能告訴過去的Lou Solverson 一句提醒,那就是現在了,Lou。」



*
  「在嗎,Lou ?」

  Gus,是你嗎?現在恐怕我不方便談話。

  「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你現在在哪裡?」

  離開州界的路上。操,那搞不清楚狀況的指揮官正準備用Blumquist 夫妻當餌! 

  「嘿、嘿,冷靜下來Lou  !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談話,所以仔細聽好了,要知道你這一路走來並沒有做錯,懂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Gus ?你人在哪? 

  「我在前往那個人住處的路上,還記得嗎,Malvo,被我放走的那個?」

  等等,你應該上報警局要他們來接手,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Gus。

  「對講機的聲音正逐漸變模糊,我想這代表我們時間不多了, 我長話短說,二○○六年的Lou Solverson 要我告訴你,記得叫Hank 穿全副盔甲再去守點,還有,回家擁抱Betsy 跟Molly,跟她們說你愛──」



*
  「你回來了。」
  依舊守在門廊上的Lou 放下手裡編成的水手結,把著獵槍,離開久坐的椅凳,一瘸一拐地迎向剛步下車的Gus。
  「Molly 回局裡寫結案報告,晚餐時間會回來吃。」Gus 看向趴睡在玻璃桌上的Greta,肩上披了條暖和的厚毯子,大腿上仍橫著一把較小的獵槍,「她跟著你一起看家?」
  「是啊,她是個好孩子,不過我年紀大了,沒辦法把她抱進去睡。」Lou 自嘲的笑了,又轉過身來看向Gus,正色問道,「抓到他了?」
  留意到Lou 省略不提的主詞,既不是說Molly,更別提警局, Gus 點頭回報,「Lorne Malvo 死了。」
  「蘇瀑的事……Hank 沒有大礙,多虧了你,防彈背心發揮了作用。」
  Lou 的視線飄向遠方,逐漸西沉的日光將天際染得橘紅,他微瞇起眼,像是回憶一段彌足珍貴的久遠時光,自個兒緩緩微笑起來。
  「在Betsy 離開前,我們一家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不過我想,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Fin. 08/03/2016





  【後記】
  〈我們並不孤獨〉是來自第二季加油站商家的窗戶上貼紙,而畫面旁邊另有張標語,上面寫著Future Is Here (Keeps Your Eyes To The Sky),是值得玩味的小巧思。因此,本篇借了科幻影視常有的設定,透過對講機連結了二十七年的時空,想要傳達類似電影interstaller的概念:有些事物是可以超越時空尺度的。
  我想就言盡至此,留待大家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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