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2017

HP/FB:恆夏將盡 4-6



4.

  天氣確實跟阿不思的預期相符。
  蔚成一片的鬱藍群山簇擁他們所在的小丘,乍看以為是山嵐的白煙,在薰風吹拂下快速移動著,從遠處飄來時已經積了多處的雲雨,天色隨之陰沉下來,葛林戴華德腳邊的矢車菊迎風顫慄著。
  阿不思並未匆促行事,只見他忙不迭取出皮革背袋裡的匕首,揀了顆罌粟的蒴果輕輕劃破,再以玻璃寬頸瓶就口接下流出的白色乳汁。葛林戴華德佇立在阿不思身後,保持一臂長的距離,觀察青年優雅有序的操作。

  葛林戴華德拿不準該如何是好,透過觸摸,他發覺自己一如年少時的相貌,歲月在他皮表留下的斑痕不再、光滑無褶,那豐沛的精力再度滲透四肢,過剩的自信跟著歸回身上,彷彿面對外界的惡意能夠刀槍不入,只要願意,一個簡單的彈指,萬事幾無不能。
  重獲青春就像尷尬地套入一件略小的襯衣,即便服貼合身,仍是陳舊的新衣裳,縫線無時無刻提醒著他得挺直背脊,將衰老的靈魂塞入那漿好的過時版型。

  前一刻他還困在諾曼加塔頂的單人牢房,下一秒卻出現在近百年以前的高錐客洞,與未來在戰場上敵對交鋒的阿不思採集藥方,那還是他在德姆蘭魔藥課堂所學的配方,使用少量作為佐劑,即具有鎮靜的功效。

  是啊──他想起來了,亞蕊安娜‧鄧不利多,阿不思的小妹。
  當初評估亞蕊安娜紊亂的魔力狀態後,他便建議阿不思將罌粟納入調劑的參考,幾經實驗改良,他們抓到適量的比例,將尚未凝固成黑塊的白液拌入補藥內,混著現擠的山羊奶,囑咐亞蕊安娜一齊飲下,果真改善亞蕊安娜的躁鬱不少。
  而阿不思家中還有個對他總是充滿敵意的胞弟,阿波佛,見到他便皺起整張臉,別過眼神,一副見到魔蘋果放聲尖叫的隱忍表情,拉著亞蕊安娜疾步走開,寧可到羊圈跟騷味沖天的山羊說話,也不願跟他共處同個屋簷下。


  他在褲袋裡找到自己的魔杖,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葛林戴華德悄聲對阿不思唸了幾次破解幻形怪的「叱叱,荒唐」、解除變形咒的「人現現」,期望青年轉變為滑稽可笑的蠢樣,或者是假冒者可以現出原形,卻不見咒語的效果。


  坊間流傳幻形怪以顯出人們的恐懼為樂,但葛林戴華德從來沒有畏懼過阿不思‧鄧不利多,無論是在那年夏季的悲劇之後,或是在戰場上的最後一次鬥法──對於一九四五年那一仗,至今他仍記憶猶新。

  那年四月底他和手下駐守位在柏林的魔法國會大廈,被聯合部隊圍困,補給線慘遭切斷,儘管他力抗突圍,魔杖尖端頻頻射出奪命的綠光,使陣面挺進的正氣師紛紛倒下,但一連三天,在人數占盡優勢的敵軍兵分多路包抄下,斷水且缺乏睡眠與糧食的情況持續惡化,再加上正氣師輪番的突襲打亂他們陣腳,精神不濟的手下接連受傷死去,最終,只剩他一人孤軍奮戰。
  眼見局勢底定,聯合部隊的指揮官開始對他心戰喊話,力勸他不要再負隅頑抗,未料葛林戴華德循著聲源,翻身探出作為掩體的牆面,發出一記索命咒後,立即回復上一動,背脊抵著牆,半舉著魔杖防備任何奇襲,一面諦聽外頭軍隊的躁動。
  可他卻遲遲等不到預想之中的叫喊,唯有堅定踏過瓦礫的腳步聲筆直朝他傳來。

  好奇何人的功力得以化解惡咒,葛林戴華德貼近窗緣,迅速向外一瞥。
  諒他再怎麼精算,也無法料到聯合部隊說動了躲避多時的阿不思參戰,千里迢迢趕赴德國的戰場,選擇與他正面對決。

  深知阿不思崇尚光明磊落的性格,葛林戴華德泰然地走出掩體,止在距離對方十碼之外的馬路上,他掃視四周,毫不詫異市街的殘垣邊上站滿了正氣師,各個繃緊神經地高抬魔杖,唯恐他下一刻消影逃亡。

  阿不思比起他記憶中的朋友寡言得多,葛林戴華德打量那一身藏在深藍斗篷之下,利於戰鬥的前臂束裝與綁腿,寓意再明顯不過,他不禁自嘲地想,四十六年未見,他們敘舊的方式即是置對方於死地。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發動快攻,起初阿不思處於守勢,消極地格擋猛烈的惡咒,無論葛林戴華德不斷挑釁、激將,沉著應戰的阿不思絲毫不為所動,一一拆解招術,阻去他凜冽的攻勢,兩人一來一往多回,逆火反彈炸開一朵朵青藍的煙花。

  僵持不下的情勢,打亂了他的節奏,攻勢也跟著躁進起來,阿不思自然沒看漏這一點,抓準時機,回了記還擊,一式除卻他手中的接骨木魔杖,使之拋飛到無法企及的遠處,而魔杖抽離的力道之大,如同一道無形的鞭抽,於葛林戴華德的掌中留下深深血痕。
  緊跟在後的是一圈金色套索,扣住葛林戴華德的手腕,阿不思向後扯動手中的魔杖,收緊魔力鑄成的繩索,頓失重心的他被順勢拽倒,頹然跪地,迎接緩步走至跟前的阿不思。

  觀戰群眾爆出如雷的歡呼,以兩人所在為中心,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葛林戴華德昂起頭,看那未曾偏移一吋的魔杖尖端直指他左胸口,只感到全身的血液沸騰,並非畏懼,而是源於純然對力量的崇敬,以及超群才智的欽佩。

  一切都結束了。
  他抬高視線,仰望著那雙深沉如海的眼眸,說道:「我的性命全掌握你手中了,你可以隨時取去。」

  阿不思搖搖頭,聲線異常的疲憊,神情卻有那麼一瞬,與他昔日的朋友重合。
  「只有社會公義能夠審判你的作為,我審判不起。」阿不思說。


  抽離記憶的回溯,葛林戴華德歸結不出導致現況的根本原因。
  他本想趁阿不思一個不留神,調頭跑得老遠,孰料叢生的起絨草絆住足踝,頂上的刺團還狠狠扎進皮肉之中,弄得他心生煩躁,像個孩子似地踢了一腳短草碎石。

  覺察到他情緒不佳的阿不思默默收妥玻璃瓶,不發一語地自動走在前頭,無處可去的葛林戴華德只好跟在後面,任青年領著他行走。
  他們從蔓生的花草迷宮裡走出,翻過密林邊緣的低伏灌叢,循著蜿蜒的獸徑,下切至溪澗,阿不思示意他暫且留在岸邊,說昨日的大雨沖垮了幾處踏腳石,先探探路,確認安全無虞,再喊他一起。
  葛林戴華德杵在岸邊,直盯阿不思矯健移動的背影,看那人沿著水路的捷徑下行,手腳並用地攀過濕滑的巨岩,不一會兒,便聽得阿不思確認的喊聲迴盪在山林間,他支手扶著墜入河中的腐木,小心避開足下的貼地生長斑斕苔蘚,一步一步踩踏著溪石,跟了上去。

  在他的印象裡,芭蒂達姑婆曾告誡他盡可能別在戶外使用消影術,夏季上山活動的麻瓜也多,難保不會目睹巫師施咒的時刻,儘管這番好心提醒讓當時的他有些不快,認為隱蔽在高錐客洞的生活模式綁手綁腳,而現在每多一分在山林裡的時間,也意味著多一分與阿不思獨處的時光──這正是他目前想要迴避,卻無從躲開的尷尬。


  多少由於天候的緣故,空氣中凝滯的水氣益發沉重,隨著山腳下的屋舍近了,各懷心事、不再交談的兩人默契地加緊了腳步。

  走出後山時,視野登時遼闊不少,鄉間小屋整齊坐落在地勢平緩的谷地上,籠罩在綿密細絲織成的帷幕之下,朦朧似夢。一見到熟稔的山城景色,葛林戴華德不得不承認高錐客洞的一切讓他懷念。
  忽地,身後的野林淅瀝作響起來,雨水過載的櫸樹葉垂低了枝頭,灑了葛林戴華德一肩的潮濕。
  面對驟然轉大的雨勢,阿不思一把拽過他的臂彎,逼使葛林戴華德一齊全力奔跑,他們穿過小鎮中心廣場的灰磚路,拐過右彎,直覺地沿緩坡上行,兩側幾家麻瓜經營的雜貨商店、郵局、酒館快速從身邊溜過。
  徒勞地甩去滿面涼意,葛林戴華德抬手撥開貼附在額前的瀏海,拼命眨眼,試圖排去不斷湧入眼眶的水珠,眼前一片模糊之際,他下意識倚向身側的阿不思,貼近逸散著熱氣的臂膀,肩頭互觸。
  感知到倏然拉近的距離,阿不思微側過頭,朝他投來一個費解的眼神,莫名逗得葛林戴華德想要發笑。
  恍惚間,他覺得沿著窄巷一路走下去就回到家了。

  
  直抵鄧不利多家門前的庇蔭,阿不思才鬆去連結彼此的右臂,悄然以無杖咒語解了門鎖,推開門扉,先一步讓葛林戴華德避進內廳,可兩人還來不及安頓下來,透濕的衣物淋得廊前一灘水,便聽得房內劈頭傳來一句語氣不善的質問:「這些行李是怎麼回事?」
  
  葛林戴華德即刻抬起眼,越過正施咒抹去兩人身上雨水的阿不思,發現阿波佛不知何時已站在起居室中央,脹紅著臉,慍怒地將打包好的行囊砸在他們跟前,砰地發出滾雷般的巨響,連帶一本陳舊的《吟遊詩人皮陀故事集》從鬆開的束口滑出,嚇著了瑟縮在自己身後的亞蕊安娜。
  亞蕊安娜原先僅露出一半的蒼白面容,一對上他的注視,便藏起了絕大部分,只剩一隻黝藍的眼睛回望,眼底閃爍著焦慮不安,緊扯著阿波佛身上的寬袍,使勁而泛白的指節看起來纖弱易折。

  「之前提過了,你回霍格華茲的時候,我們也差不多要動身。」
  阿不思跨過腳邊的混亂,卸下跨在胸前的斜背袋,走向餐桌邊,一一取出背包裡的瓶瓶罐罐,整齊擺放在桌面上。

  「我們?那是你們平日講講的瘋話,我左耳進右耳出也就算了,現在可好,竟然把亞蕊安娜也扯進來,阿不思,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兄長的刻意忽視無疑是火上澆油,阿波佛氣急敗壞地跟上去,雙手用力往桌案上一拍,震得玻璃瓶互相碰撞,擦出尖銳的噪響。

  「難道你有更好的建議嗎?輟學,然後留下來照顧她?媽媽要是......」
  「我不准你提到她,也不准你搬出一家之主的名義來壓我,你這卑鄙的小人。」

  「阿波佛!」
  阿不思厲聲喝住了口出惡言的胞弟,截住阿波佛欲整排掃掉藥瓶的手,反遭阿波佛大力甩開。葛林戴華德鮮少看到好好先生發怒的樣貌,劍拔弩張的氣氛讓他下意識抽出魔杖,卻被阿不思抬高的手勢止住。
  
  把他的舉動看在眼裡的阿波佛,馬上掏出袍中的魔杖防備著,噴出似笑非笑的不屑,說:「你們最好現在就打消這個念頭,不管打算去哪,發表巫師至上論的演說也好,煽動仇恨麻瓜的追隨者也好,只要我還在這裡,你們就沒辦法移動亞蕊安娜。」
  「你願意讓亞蕊安娜一輩子躲藏在陰影之下嗎?」
  「哈,什麼長遠的利益?死神的聖物?一派狗屁不通,你明知道亞蕊安娜的身體不好,萬一惡化了,誰能擔負這個責任。」

  「收起魔杖,你們都是。」
  細如蚊蚋的低喃適時插了進來,唯有葛林戴華德捕捉到那聲哀求,但房間另一段的兄弟已然吵得不可開交,拔高的音量以及窗外的暴雨掩去了呼喚。他聞聲看去,只見亞蕊安娜蜷在牆角,環抱著自己,整身不可自抑地發著顫,像是墜入冰湖般失溫。

  「阿爾,快過來。」
  研判亞蕊安娜體內的渾沌快將發作,葛林戴華德出聲叫喚友人,趕緊往女孩的方向移動腳步,險些被一道熾熱的白光擊中側臉,所幸他閃躲得快,不然下場就如同焚毀了泰半的牆面。

  「離我妹妹遠一點,蓋勒。」阿波佛惡狠狠地警告他,卻立即遭身後的兄長架住雙手,氣得他高聲大罵阿不思是黑魔法的走狗。

  「沒長眼睛嗎?你這蠢蛋,她狀況很不好,需要馬上處理。」
  吞不下這口怨氣,即便多年生疏,但比起魔法學校中年級生,葛林戴華德依舊更嫻熟於戰鬥技巧,他俯手一揮,對著阿波佛送出全身鎖咒。

  未料葛林戴華德被阿波佛的舉動激化,反應得快的阿不思將懷裡的胞弟往後一帶,閃過那道反擊,卻也雙雙跌坐在地上,阿波佛趁勢狼狽地掙脫了懷抱,爬起身來,高舉魔杖迎擊。
  「蓋勒,快停下來。」
  阿不思放聲喊道,試圖撐起自己的上半身,但方才混亂之間,碎了一地的玻璃破片嵌進他撐地的手肘,淌下一掌鮮紅。

  葛林戴華德直盯著眼前的男孩,聽不進友人的聲聲勸阻,長年關押在獄中,久未使用魔法讓他體內燃起一股嗜血的興奮,他舔了舔乾裂的下唇,勾起手腕,宛如無形地甩動一條長鞭,唸出繁複的酷刑咒語。
  同個時刻,阿波佛還以魔咒消止,筆直射出的明輝越過房間,與他的光徑相交,能量瞬地炸裂開來──

  
  猛烈的暴風掀翻了傢俱,葛林戴華德施咒屏擋了飛來的木椅,等到交互抵銷的魔法止息下來,他才發現亞蕊安娜嬌弱的身軀橫在兩人之間,一動也不動,柔長鬈髮鮮紅似血,呈扇形散開在凌亂的地面上。

  阿不思顧不得自己帶傷,半拖半爬地匍匐過去,探向小妹俯臥在地的身軀,仍未凝血的上臂滴落點點艷紅,染得整件洋裝看不出原來淺藍的色調,可任他怎麼來回推拉,輕聲叫喚,亞蕊安娜毫無回應。


  「你做了什麼,你這禽獸!」

  仍處在震驚之中的阿波佛落下手中的魔杖,一個箭步朝葛林戴華德撲身而來,猛力扯著他後腦勺的髮絲撞上一旁的書架。
  最終,他只記得自己眼前一黑,旋即斷去意識。

  



5.


  不知從何處枝椏上傳來的鳥鳴驚醒了葛林戴華德,他在那片同樣的原野上醒來,視線對上飄有薄雲的灰藍天際,過了半晌,他才憶起那場激烈的打鬥,連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卻沒有探得任何腫塊,毫無鈍痛不適,復又快速審視起持杖的右手,皮表也沒有魔咒高熱留下的灼傷。
  他迷糊了,保持躺臥在花叢間的姿勢不動,觀察著周遭的動靜,可除了那採蜜的粉蝶飛掠眼前,撲翅從身側的銀蓮花飛往腳邊的蒲公英,不見他人蹤影。

  他沒想到當初的意外會在眼前重演,即便人在現場,參與了那場打鬥,但事情為何演變至此,多年來他一直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遑論他與當事人的交情因而撕裂,再次見面已是分屬敵對陣營的局面,覆水難以收回。
  然而,就算湊齊了三項聖物,他也無法從死神的手裡換回亞蕊安娜,使死者復生。

  葛林戴華德只記得自己腳步踉蹌,拋下傷心欲絕的鄧不利多兄弟,逃回姑婆家,隔天一早便透過了芭蒂達安排的港口鑰,從此別離了高錐客洞。
  浪跡各國的期間,這齣悲劇依舊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時不時戳刺著他,每逢夜深人靜,他自個兒獨處時,待在高錐客洞兩個月的回憶便浮現眼前,歷歷在目。有時他一回過神來,攤在面前的羊皮紙上早已寫滿了對阿不思的歉意,以及緬懷那份珍貴友誼的思念。

  他從來沒有把信捎給阿不思過,而是一再揉去那些軟弱的字句,他認為如果為了不甚明白的事情道歉,無非是最敷衍的傷害,他的朋友不需要別人寄予的廉價同情,唯有真相水落石出的一天,傷口才得以撫平。於是當葛林戴華德四處打探消息,得知阿不思在葬禮後返回霍格華茲任教時,他便停止了無意義的寫信。
  

  現在回想起來,與阿不思結識的第一週,葛林戴華德即留心到鄧不利多家的古怪。

  阿不思能夠外出的時間並不長,必須趕在天黑前返家,若整個下午待在外頭已經算寬裕的了,出門的目的也多是添購日常所需,或者到山林間摘採野菇,因此他們最常相約在小鎮後方的山丘上見面。儘管他表明可以登門造訪,阿不思卻從未邀請他至家中作客。
  起初葛林戴華德以為是鄧不利多家的管教甚嚴,父母不許阿不思與陌生人來往之故,但有時兩人熱烈討論黑魔法、煉金術起來,渾然忘我,好幾個鐘頭過去而不自知,並未留意到早已轉暗的天色。
  每到分手之際,阿不思總是滿面懊悔與無奈,歉意連聲道自己要回家替阿波佛張羅晚膳,即便他不著痕跡地試探,阿不思也絕口不提雙親的缺席,只是閃爍其詞地迴避相關話題。

  等到兩人的情誼建立穩固,三句言談裡有兩句不離好友,葛林戴華德才輾轉從芭蒂達姑婆口中得知,阿不思家中還有個身體孱弱的妹妹,鎮日足不出戶,仰賴兩位兄長的照顧,父親則在他們搬來高錐客洞前就不知去向,街坊鄰居間有些傳聞說那男人死了,可芭蒂達一開始並不那麼認為,畢竟她從甘德拉‧鄧不利多的言談間,多少能看出妻子對於丈夫的痛心與思念,雖彼此不曾聊到深層的隱私,但她私底下大膽猜測是丈夫離開了一家妻小。

  「直到我發現了甘德拉的屍體,事實的真相才曝了光。」芭蒂達略微哽咽,語帶難以承受的痛苦,看向姪兒的目光也失了焦距,似乎沉浸在前一段時日的回憶中,葛林戴華德耐心地等候著,不出聲催促,待姑婆緩過了神,什麼也沒發生似地,繼續話題。

  芭蒂達在學術期刊《今日變形學》上注意到幾篇觀點新穎的研究,皆出自同一位作者的手筆,證據實質且分析有理,其中有篇跨物種變形的探討頗得她欣賞,閱後馬上寫了封信反饋,寄出前她才發現對方是阿不思‧鄧不利多,她隔壁鄰居的大兒子。
  於是透過和阿不思來往的這層關係,她與甘德拉的交情日益熟絡起來,居住在高錐客洞的生活固然清幽閑淡,活像個現代隱士,可換句話說,步調極其緩慢,有時枯燥起來還真叫人發慌,尤其搬到人生地不熟、沒有親戚照應的山城,母親獨自帶著身體微恙的小女孩,另兩個年紀稍長的兒子又都不在身邊,多少需要個幫手分擔操勞的家務,偶爾替她跑跑腿,上市集採買些日用品。
  自然而然,甘德拉邀她進屋裡歇腿的禮貌招待,慢慢成為默契,而下午茶聚的共識也有助於亞蕊安娜好轉,恬靜的小姑娘雖然不多話,可芭蒂達看得出來,亞蕊安娜十分渴望認識外頭的世界,因此每日茶敘時,她總會帶來幾本魔法史的手札給亞蕊安娜閱讀。

  那天下午,芭蒂達剛從倫敦參加完簽書會回來,例行的登門造訪,捎上當地有名的大釜蛋糕作為伴手禮,正巧其中酸甜的覆盆莓內餡亦是亞蕊安娜所好。
  可門前駐足老半天,不見甘德拉應聲,儘管有失禮節,她只好硬著頭皮從窗外往屋內窺探,一看母女倆雙雙倒臥在地上,她趕緊拋下手中的提袋,破門而入──何奈為時已晚,即便亞蕊安娜僅是昏了過去,一息尚存,但甘德拉手裡死緊攢著魔杖,早斷了氣息,背上有道深可見骨的裂口,一路從右肩延伸到左臀,慘遭獸爪劃過般的樣貌。

  甘德拉悽慘的死狀讓芭蒂達當場低泣起來,她招來床單覆去那可怖的景象,擁著懷裡的亞蕊安娜回到自家,安放在床舖上靜養。她再三確認女孩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只是沉睡不醒後,她馬上通知鄧不利多兩兄弟這則不幸的消息,要他們趕緊回家一趟,卻刻意在信中省略不提甘德拉暴斃的離奇之處。

  甫自霍格華茲畢業的阿不思一接獲消息,馬上延緩與朋友艾菲‧道奇壯遊四海的計劃,兩人連夜從倫敦的破釜酒吧趕回家,一肩扛下長男的重責,負責料理喪事。雖然在弟妹面前強忍悲愴,阿不思實際上只是一個無措的大孩子,面對突如其來的噩耗,他被迫一夜長大。
  清理過後的甘德拉遺容,芭蒂達只肯揭露給阿不思看,見到那怵目的傷痕,阿不思明瞭似地頓失血色,一時昏眩,腳步虛浮,趕緊扶住桌緣才穩住發軟的身子。
  芭蒂達扶著青年的肩頭移步到沙發邊,泡了杯熱茶,要求阿不思坐下來喝完先。期間她聯絡葬儀社訂了口上好的棺木。

  「沒有什麼是茶不能解決的,占卜高段的巫師能從茶渣排列裡看出未來,而不會茶占的巫師也能從熱茶裡得到撫慰。」芭蒂達姑婆暫且止住話題,替葛林戴華德空了的瓷杯注滿琥珀色茶湯,而後複述,「沒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

  高錐客洞的民風純樸,從沒有入室搶劫的案件發生,何況現場的門鎖未遭人破壞,沒有任何財物的損失,橫豎來看都不像是外人所為。
  一如芭蒂達的懷疑,喝盡手中的茶,阿不思才坦言亞蕊安娜並非普通的爆竹,體內一直保有魔力,卻因系統混亂,導致身體異常的虛弱,可他敢發毒誓保證亞蕊安娜從沒有傷害過任何生物,更別提危害人身的安全。
  見阿不思如此自責,更讓芭蒂達不忍心點醒他眼前的事實,只好聲好氣地答應他不會把談話內容露透給弟妹知道,僅對外表示甘德拉是因逆火咒反彈而死。

  唯有那天,阿不思趴在芭蒂達的沙發扶手上宣洩了眼淚,連哭泣都是自我節制後的產物,而後他振作迅速,借用書案上的筆墨,提筆寫了封訃聞,再遣了一隻貓頭鷹送出報喪。
  一問之下,芭蒂達才明白收件人是博知維‧鄧不利多,那個她推論為拋家棄子的負心漢,現正於阿茲卡班監獄服刑。

  由於阿不思無意透漏更多的訊息,她只好在送走青年後,跑進堆放讀冊的書房裡,翻箱倒櫃一整個下午。她記得《魔法史》付梓後,小紅書出版的主編曾彙整了讀者意見,反饋給她,說有不少人對於《國際保密規章》實行後的效益十分感興趣,詢問她是否有意撰寫此類主題。
  為此她悉心蒐羅各方的資料,可龐大的寫作材料光憑一個人之力整理不來,計劃便擱置了好一陣子,不過身為歷史學家最值得稱頌的,那便是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尤其是下場牽扯到阿茲卡班的判決,報章必會頭版刊登。

  不出所料,在凌亂四散的資料裡,芭蒂達氣喘吁吁地找著一張《星期日預言家報》的剪報,報導記載博知維‧鄧不利多施咒攻擊三位麻瓜小孩,造成兩人重傷、一人生命垂危,法院認為其行為罪證確鑿,嚴重違反《保密規章》,裁定博知維終身監禁,不得假釋。上頭的日期註明是八年前,芭蒂達掐指計算,時間點約莫落在阿不思入學前後。

  彼時窗外的陽光明媚,芭蒂達反倒感到房內涼了起來,報導像是長久以來缺失的那塊拼圖終於復位,揭露了甘德拉舉家離開軟泥山丘、搬遷到高錐客洞,極力低調度日的真正秘密,她將剪報連同甘德拉的魔杖,一併收入桌腹的抽屜裡,加密且確實鎖死。
  翌日,他們效率地辦了個簡樸的告別式,沒有瞻仰甘德拉遺容的過程,全程沒有遠房親戚參與,只有她、艾菲‧道奇,和甘德拉餘下的孩子們出席。


  「妳對甘德拉的魔杖用了前咒現,是吧?」
  望了眼書房角落的桌案,葛林戴華德如是問道,點出姑婆快速帶過的交代。

  芭蒂達眨去眼眶中的淚水,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說:「你只要知道,徹頭至尾,這對夫妻各自以他們的方式守護孩子,就算為此獻出自由與生命也在所不惜。如今意外得知答案的我,也變成了鄧不利多家的守密人。」


  咀嚼著這份久未想起的回憶,葛林戴華德曲起手肘為枕,望著頂上的無垠蒼穹,聽著身周隨風起舞的嫩芽擺盪。
  正當他納悶失去意識這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阿不思的嗓音猝不及防地逮住了他,語氣半是好氣、半是好笑說道:「你可終於醒了,蓋勒。」





6.

  自從那天之後,葛林戴華德再也沒回到位於諾曼加的監獄,而是困囿於一八九九年夏季的那一天,一再輪迴。每次他睡去後,都會在同一片山坡上醒來,等著阿不思來接應。
  截至目前,與其說葛林戴華德度過了五天,倒不如說他重演了五次淒慘的同一天,就算他即興演出,刪改部分的情節,故事的結局卻從未改變,舞台上的亞蕊安娜不斷地復活並且死去。
  彷彿嘲諷他沒找著遊戲的關鍵,力挽不可逆的悲劇,日夜殘酷地循環著,終點貌似永遠無法企及,葛林戴華德首次發現,睜眼後見到自由的藍天,而非牢房壓迫的天花板,竟給人一種無比絕望的感覺。
  

  可葛林戴華德不甘於命運的宰制,從第三次的輪迴開始,他便積極地多方嘗試,盡量避開阿波佛揮來的攻擊咒語,不與血氣方剛的少年正面衝突,正當他自認策略發揮了效能,卻在阿波佛將魔杖轉向阿不思,兩兄弟扭打成一團時破功。
  經過檢討之後,第四次他選在前腳一踏進屋時,便對阿波佛使了個束縛咒,孰料阿不思護幼心切,馬上替手足解除了禁錮,眼見自己的安排一一被見招拆招,他轉而在亞蕊安娜外周架起防護屏障,看似可行,至少撐過阿波佛流彈般失準的攻擊。

  但亞蕊安娜終究還是倒臥在他眼前。

  儘管種種防範的措施失靈,葛林戴華德卻在這次戰鬥之中看得很清楚,自亞蕊安娜七孔噴發出的黑霧,彷若有自己的意識般,視身外一切的魔法為威脅,包含防護宿主的保護罩,大肆反擊,但由於發動的速度快如鞭甩,才讓先前幾度在場的他沒有察覺到。
  這情景使葛林戴華德不由得想起潛入美國的目標,當初他手下耗費數個月滲透進魔國會的神秘部門,大費周章從戒護嚴密的預言廳盜出水晶球,其中關鍵的內容指向闇黑怨靈,經情資蒐集與前後推敲,他們將範圍限縮在賽倫復興會可能會接觸到的孤兒身上,只可惜他領悟得太晚,未能極力網羅巴波家的男孩。
  根據檔案記載,該則預言存在已久,至少有三十餘年的歷史,然而預言起始的開頭他們一直未能破解,即便寥寥幾字,不影響後續主體的解讀,可葛林蓋華德時至今日才了解其中真義──黑霧消散於三杖之間──指涉的對象即是亞蕊安娜。
  
  長年以來的疑惑得到解答,反而挑起了葛林戴華德更一步的質疑。照理來講,每日服用阿不思調配的補藥,功效甚強,不應如是容易激活闇黑怨靈的自我防護,可亞蕊安娜相較以往卻更為敏銳易感。關於這點,他久久尋思不得原因,只好暫且擱置一旁。


  另一項觀察則是關於阿不思的作息。
  為了照顧亞蕊安娜,阿不思多半上午留守家中,等到午餐過後,哄亞蕊安娜小盹一陣才得空上山。葛林戴華德推估自己若能提早醒來,便能爭取到一整個上午的餘裕,得到隨處探索的機會,於是他在第四次被痛苦不堪的阿波佛攆出大門後,回到芭蒂達姑婆家,表示想要一個人靜一靜,便將自己反鎖在客房裡,喝下預先準備的混合魔藥。
  葛林戴華德刻意將清醒劑兌無夢酣睡劑的比例調整到二對一,確保如果真有第五次的今天,他能夠在上午的時段清醒過來。


  借助魔藥的幫助,當葛林戴華德第五次於草地上醒來,天才方亮,晨曦映照在一串串晶瑩的露珠上,帶有珍珠般亮白的色澤,可寒得發顫的他無暇欣賞,稍微活動筋骨,祛除身上的潮氣,他便循著以往下山的途徑回到小鎮。
  抵達廣場時,整個高錐客洞仍陷於沉睡之中,街道上沒見著任何人,葛林戴華德大膽地施了個消影術。由於他生怕貿然現身在屋裡,極有可能會吵醒淺眠的芭蒂達,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故選擇移行到姑婆家的院落,再翻進自己暫居的客房。

  在這個世界裡,如果亞蕊安娜終究逃不過死於決鬥的結局,那麼打從一開始規避掉決鬥的發生,才是治本之道。葛林戴華德依據自己歸結出的理論,俐落打包好行李,掛在單肩上,準備悄然溜進廚房裡拿取最低限度的口糧,而後上路。

  行經歷史學家的書房前,葛林戴華德撇見疊放在桌上的羊皮信紙,對於是否要通知阿不思這項決定猶豫再三。
  一陣左顧右盼後,他放輕腳步,踱進房內,安靜地坐定在扶手椅中,拾起插在墨水瓶裡的鵝毛筆,匆匆在紙面上寫下一行「我決定自己上路,勿念」,旋即又劃線槓去,不希望此舉徒增阿不思的煩憂,便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裡。
  葛林戴華德雙肘撐膝,托著額際,埋首在兩腿之間尋思,忽地,他抬眼對上跟前的桌案抽屜,低聲使用咒語解開了鎖──看來芭蒂達所言為真,他找著一張泛黃的頭條新聞剪報,還有甘德拉‧鄧不利多生前使用的魔杖。
  
  那是一根十吋長的赤楊木魔杖,樣式普通,未有多餘的配飾,葛林戴華德沒辦法像富有經驗的製杖師說出其中的杖芯材料,但就他拿取的手感,配重平衡,並無只傾向某一端,揮舞起來也十分流暢,就做工而言,可謂中階以上的等級。
  好奇甘德拉在面對自己女兒的當下,為何需要拿著魔杖,是為了使亞蕊安娜鎮靜下來,抑或另有用途,葛林戴華德抬起魔杖,感受殘存其中的魔力躁動,他壓低聲量地唸出符咒倒轉,檢視魔杖尖端投射出來的影像。


  葛林戴華德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離開了姑婆家。
  他放棄使用港口鑰移動的打算,必須得先經過申請,受魔法部管轄,且容易暴露行蹤,於是他便喬裝成麻瓜,混跡在前往下個城鎮做批發生意的商賈內,搭乘便車告別了高錐客洞。
  或許活了百年的好處之一就是回憶比別人長得多,他吃了口芭蒂達自製的黑麵包,倚在馬車的棚帳邊,攤開從德姆蘭學生時期便一直陪伴著他的地圖,盤算著下一步要怎麼走。
  按照既定的過往,他會耗費三個月到處打聽接骨木魔杖的下落,最後才從持有者葛果羅威的手裡盜走,但現在的他已經明白來龍去脈,而獵物一時之間還不知道自己已落入蛛網中,上門拜訪或早或遲似乎不再要緊。

  抵達另個市集時已是下午的事,葛林戴華德換了台往東向的小篷車,笑容可掬地對駕車的小本生意人下了迷惑咒,讓車伕隨自己的意志差遣,再度展開長途跋涉。他想聰穎如阿不思就算真的察覺不對勁,要追趕他最快也會相隔了一天的路程。

  葛林戴華德坐在車尾,雙腿跨在側欄外,隨篷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盪,眼盯小路揚起的滾滾飛砂,思考起尋找另外兩項死神聖物的可能性,特別是卡德馬‧皮福雷得到的那塊重生石,世代流傳在卡德馬後裔的岡特家族之間。
  他知道阿不思即便沒有言明,但在三項聖物之中,他最渴望獲得重生石,喚回母親甘德拉的魂魄。

  但──他想起芭蒂達唇邊那抹孱弱的微笑,開始體會到姑婆藏在笑意底下的苦澀。

  真相本身有時不如謊言美好。
  前咒現所調出的影像讓葛林戴華德心裡一沉,他萬萬沒有想到溫良的小鎮女巫生前最後一個咒語會是擊昏咒,雖然效果遠遜於禁忌的不赦咒,可對準要害射出仍可以瞬間奪命。
  愛一個人的最高境界若是放手,使他自由,那麼特地選在芭蒂達與兒子都不在身邊的時刻,一心帶著亞蕊安娜赴死。他想,或許那過載的母愛終究壓垮了甘德拉,使愛成為了致命的武器,付出了代價。

  而他的阿不思並不需要承擔這些重量。


  葛林戴華德取出背袋裡的赤楊木魔杖,眨眨眼,努力抹去影像裡亞蕊安娜瞪圓雙眼的驚恐面容,選在篷車駛過河上吊橋的時候,用力將之拋出,看那魔杖墜入水中,如同斷落的樹枝在津波間浮浮沉沉,他一路凝視著,直到魔杖遭渦流帶走,離開了視線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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