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2009

普独:溺斃在矢車菊藍裡 03(完結)

  [前言]
  時間軸是柏林圍牆倒塌前後。
 
      
  在東德最後一個十一月,空氣裡瀰漫著激憤、急躁、悲哀和死亡的氣味。
  
  
  流言蜚語就像街道隨時被寒風翻捲拂去的菸蒂頭,再聳動的消息也沒什麼好驚奇的,不過傳來傳去難免變調失真的版本像是瘋狂的集體洗腦,三人都可以成虎了,更何況伏特加熾熱灼燒喉頭所擠出的醉後箴言,將手掌按在聖經牛皮封面上發誓說基督要帶我們回家,信與不信間到最後演變成思鄉的地下告解協會,圍牆即將拆除的傳言於是益發甚囂塵上。
  工廠裡無心做事的人多的是,但畏於斯拉夫人槍托朝後腦杓一記重擊,領頭也不方便草草將廠房收起來,於是外頭來回逡巡的衛兵踏步聲佐著內部收拾行囊的工人們竊竊私語,算是變相的陰奉陽違的最佳詮釋。
  原本受到布拉金斯基關照而工作分量倍增的基爾伯特亦閒得發慌,經年累月的苦力無疑消磨不少當初旺盛的反抗力,卻絲毫沒澆熄他每次望見反法西斯防衛牆就衍生出來的翻牆衝動,助跑的最佳距離和角度他都不間斷地在腦海裡勾勒著,然後,就竟然這樣過了四十多年。
  隨口跟領頭知會報了假,基爾伯特拿著一張廠裡消息靈通的線民塞給他的破爛紙片,花了不少工資買來上頭潦草記載的地址,說循線找到的便是暗地裡活動的國家安全部機構(註一),再用些心思、塞些鈔票打點辦事員就可拿到可能對政權造成打擊人士資料,換句話來說,路德維希的資料混在其中的機率肯定高得嚇人。
  基爾伯特特意抄暗巷避開巡邏小隊的耳目鑽入紅磚建築內,將抹水的髮絲往後頭撥弄,細碎的鬢角塞在耳後,佯裝一副重視禮節的派頭樣,俯撐著辦事桌技巧性的(不論是金錢或是其他暗示)央求對方調閱資料,上臂懸吊著鮮紅臂章的公職員便直指長廊盡頭檔案室,囑咐基爾伯特限時五分鐘且不可帶紙筆入內翻閱檔案。
  答應當然是口頭上答應下來了,在大衣棉絮夾層裡暗藏一枝短小鉛筆的基爾伯特當然隻字未提,掩實門扉後立即循著字母排序的鐵櫃摸索,果不其然,在L為首的存放格裡找到一疊密封在牛皮紙袋裡的特別觀察對象資料。
  
  LUDWIG。
  基爾伯特低喃著,彷彿生怕過大的音量驚擾了相片上的人像。
  臉頰些微凹陷的淡金髮色男子大頭照闖入他眼底,偏向低垂的眼角有著不易查覺的倦怠,緊抿的唇線仍有著軍人獨有的一絲不苟,不過昔日湛藍純淨的眼瞳卻有著受傷幼獸的疊影。
  基爾伯特顫巍巍以覆著薄繭的手指輕柔摩娑著相片表面,掃視著一九四九年其欲申請入境東德的文件,訝異的發現否決申請的執行署名者即是伊萬‧布拉金斯基,而申請者的地址並不是像那斯拉夫人聲稱的波昂,而是填寫著一牆之隔的西柏林。
  
  
  
  嫩黃的花瓣內蘊在火舌的吞吐裡,迅速蜷曲為新生嬰孩在羊水裡的樣貌,散發出枯草凋敝在焦土底下陳腐,灰燼跟隨火星竄入黑黝的煙囪裡,陰影被驅散至房內的角落縮瑟的顫抖著。
  伊萬調整手裡翠綠硬莖的高度,使外緣的火環貼近輝映著橘紅的堇色眼眸,讓熱度紅潤長年為冰雪寒封的臉頰,任由不穩定跳動的陰影分割著眼前的景象。
  「你想問些什麼?」
  沒有打量來者的神色,伊萬逕自將向日葵拋進壁爐裡繼續燃燒,伸手取來一旁攪動柴薪的鐵撬調整火勢。
  「全部!混蛋,你果然還知道些威斯特的什麼對吧!」揪緊對方鬆垮圍繞在頸項上的圍巾,脫手的鐵撬掉落在木條拼貼的地板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基爾伯特才意識到此時披掛在對方骨架上的厚重大衣也只是表面性的武裝,「說,為什麼要說謊。」
  富饒興味的眉梢抬高了幾分,伊萬牽動表皮上頭的神經作出微笑的動作,語氣卻是沒有任何戲謔亦或喜悅成分的平直問道。
  
  
  「既然你知道我說的是謊言,那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一時語塞的基爾伯特忿忿甩開箝制對方的動作,推開擋住去路的高大身影便頭也不回,直往門口走去,沁冷的門外淨是一片寂靜的白。那時,在身後響起的斯拉夫語,雖然很是虛弱但又清晰的傳入他耳殼裡,揉合著伊萬無力地淺笑,「他不就一直在你左胸裡(註二)嗎?」
  
  這是基爾伯特最後一次看到伊萬‧布拉金斯基。
  
  
  
  雙腳互踩鞋尖才好不容易脫下皮鞋,回到西柏林居所的路德維希鬆開禁錮喉頭的領帶,連公事包都還沒放下就逕自來到開放式廚房,習慣性扳開冰箱門朝著裡頭儲存的內容物微笑,然後放棄啜飲啤酒的念頭掩上門扉,將言詞交鋒轟炸會議上帶回來的情報資料擱在流理檯旁,從櫥櫃的置物架取出吃得差不多的感冒藥,自鋁箔密封裡擠壓出來的兩顆橢圓長柱狀藥片落在掌心上,承接自來水臨界飽和的玻璃杯沁濕他的手,路德維希才意識到要關上水龍頭。
  可能是外頭寒風吹的頭有點痛吧,路德維希無法抑制自己腦海裡持續反覆撥放的聲音,阿爾弗雷德家上司八年前在布蘭登堡門底下發表的演說內容愈來愈大聲:
  General Secretary Gorbachev, if you seek peace, if you seek prosperity for the Soviet Union and Eastern Europe, if you seek liberalization: Come here to this gate.
  Mr. Gorbachev, open this gate.
  Mr. Gorbachev, tear down this wall.(註三)
  
  
  路德維希憶起多年來他別開眼不去看卻兀自存在矗立的水泥高牆,它像是耶路撒冷那道人神共泣的哭牆,卻沒有間隙可容傳遞給天主的信息塞入(註四),只有反裝甲防衛與隱身在暗碉的機槍是不眠的眼睛,注視著那些被警犬追逐的奔向自由的身影,觸到牆面的手印拉出五道乾涸的血痕,像是無言的抗議吶喊,企盼德意志安魂曲提到的沒有常存的城(註五)降臨人間。
  背脊抵著收納的矮櫃門板緩緩滑下,路德維希將臉埋進手裡,顫抖的薄唇吻上懸繫在肩頸上的鐵十字,不停低聲禱念著,直到他終於狼狽的疲倦入睡。
  
  
  
  圍牆倒塌像謠言裡預告的一樣,來的快速又令人措手不及。
  脫韁野馬般的狂喜在周遭爆裂開來,如同外緣逐漸擴散的漣漪迅速掌管混亂的現場,高舉的鐵鋤和勾撬輪番毀壞障蔽視野的圍牆,迫不及待穿過縫隙伸出手緊緊扣住多年思念的具像化身影,激憤的呼喊破碎成淚珠滾燙滴落在鵝卵石磚,迸出一圈圈的暗色水漬。
  尚未暗適應的眼眸湊合著狂亂交合一點又分散成兩道直線的探照燈,基爾伯特拉緊身上的背袋自人群裡夾縫裡拔腿竄出,濕冷的煙硝味割裂急需呼吸換氧的肺泡,大小不一被踢落的石塊在腳底板下彈跳著,不知道是誰放置在牆角的矢車菊被踐踏成暗淡的花泥(註六)。
  陌生的臉孔像是威尼斯嘉年華的面具紛陳撩動他的視野。
  
  
  「威斯特,快回答我。你在哪裡?」
  基爾伯特兩手不停歇撥開重重人群,慌亂尋找記憶裡那熟稔的那抹矢車菊藍。
  
  
  群眾湧入圍牆缺口的潮水將他推到一旁小巷,因遍尋不著而反應過度的基爾伯特一拳砸上旁邊的紅磚牆,徒留細碎的磚屑從指縫間掉落。
  「請問您是貝什米特先生嗎?」和群眾保持一段距離佇立的低階軍官四處掃視著,似乎注意到基爾伯特的行止而緩緩湊近,看到他點頭承認立即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左右觀望有無好奇群眾注意,再進一步刻意壓低音量表明,「是路德維希先生吩咐我來接您的。」
  
  
  
  推開意外沒有上鎖的家門,基爾伯特扳下電燈的開關,一時無法明適應的眼睛只能打量眼前的玄關,並未整齊排放的皮鞋歪斜的倒在地板上,客廳裡稜角分明的簡單家具毫無人氣,只有散落一地的時事報紙勉強透露那人存在的事實。
  他一肩扛著少得可憐的行囊,緩步走到開放式廚房尋找著那個以前總是為自己等門的人,然後發現那人正斜倚著廚房裡的收納矮櫃淺眠,不安的眼球來回在眼瞼底下滾動,車縫著墊肩的西裝勉強撐起看似可以依靠的肩頭。不過基爾伯特很清楚那只是虛張聲勢的偽裝而已。
  
  
  或許誰也沒料想到再隔四十多年的見面是這樣平常、安靜,卻又是真實到可以碰觸的。
  
  
  路德維希,那個他反覆在永夜似的夢魘裡默念著千萬遍的單字,那個記憶裡總是茁壯挺拔的青年,那個總是紅著耳根叫自己哥哥的手足,竟也在無盡輪迴更迭時節的春秋裡變得如此虛弱。
  「吶,威斯特。」
  基爾伯特蹲下身子與其同高,骨節分明的手掌搓揉路德維希的淡金短髮,像從來沒細細鑑定對方象牙白似的面容一般,手指依序緩緩滑到額角、眉骨、眼角、顴骨處以指腹旋繞地搓揉著,他專注的凝視著微蹙眉頭而逐漸轉醒的路德維希。
  因生理趨向而湊近熱源的路德維希在觸及手掌後,有如定格般播放的影片速度睜開始覺詫異的湛藍眸子。
  
  
  
  直到基爾伯特看見那矢車菊藍的眼瞳裡映滿那片,他寧願耽溺其中也未曾離開的湛藍天空。
  
  
  
                                FIN.
  
  
  
  [註一]高克機構,兩德分裂期間收集可能對共產勢力造成打擊人士的資料。合併後,提供當初被調查知民眾閱覽資料。
  [註二]雙關,一指思念,另一指路德維希在西柏林。個人設定心臟是指首都,所以基爾伯特的心臟代表柏林。
  [註三]美國雷根總統1981年在布蘭登堡門前發表的演說內容。個人翻譯如下:「戈巴契夫總書記,如果您企求和平,如果您企求蘇維埃及東歐的繁榮,如果您企求自由:請來到這(布蘭登堡)門前。戈巴契夫先生,請敞開這扇門。戈巴契夫先生,請拆除/推倒這堵牆。」
  [註四]哭牆牆面上有縫隙,故猶太教徒常將傳信紙塞入其中祈求上帝看見。
  [註五]德意志安魂曲(Ein deutsches Requiem)第六樂章,布拉姆斯所作。
  [註六]呼應02路德維希的每日所為。
  



  [後記)
  花了一整個下午,還是得先謝謝鮮網的cookie失蹤逆境,不然我不可能重新敲出比較滿意結構的03。
  其實這篇的主軸是根據鯨向海在今年情人節發表的詩的其中一句來的:「而你總會有情人的/儘管如此,這首詩不便存在了/卻至少會有一個情人/忘了自己也要記得你」,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句話說:「忘記一個人的回憶,就等於二次謀殺。」
  而不管是路德維希或是基爾伯特應該都是忘了自己也要記得對方的類型吧(笑)
  
  普獨真的不是冷配對唷,我懷疑他狂熱到都可以辦ONLY場了呢。所以大家繼續一起來推廣這對吧,歡迎大家進會客室告訴我意見唷ww

  p.s.看到死貓在BLOG提到的下文,我才懊悔我只把西柏林封鎖這段作為封鎖而不是囚禁,可惡啊竟然沒有寫到露獨(淚)
  〝伊凡先生得知另外三人要讓阿德成為「西邊」後,曾把阿德囚禁近一年的時間,讓當時阿爾和亞瑟先生(偶爾還有法叔)每天在空中扔漢堡給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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