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2010

西法:活著,不只是呼吸而已


  鬆開油門,使雪鐵龍銀白的車體慢速滑行,像艘即將停泊港埠的帆船般,沿小路弧度漸緩地切入左側,磚紅的屋頂自矮坡下方露出,套進休閒皮鞋的右腳便輕含煞車。待穩當停妥,打到P檔,手煞車也拉至定位,法蘭西斯這才將擺放在方向盤上頭的手移向副駕駛座,把菸灰從揉成一團的地圖上抖落,勉強攤平開來閱讀。
  確認無誤,他扭掉空轉的引擎,拔出的鑰匙順勢塞入褲袋,手裡那份幾近脆弱如十五世紀善本的地圖也摺為恰好可遮陽的大小,讓眼瞳不受過剩陽光傷害,另一手掛著麂皮獵裝外套並環抱裝有長棍麵包的紙袋,推開車門,繞道往那屋走去。
 
  
  以膝蓋頂開高度及腰、沒有掛鎖的籬笆側門,進一步順利推開紗門阻隔,略顯納悶的踏進蜂房色系的蜜黃開放式廚房,將負載擱在毫無裝飾的原木餐桌上,四處張望卻不見屋主人影。
  「安東──是我,法蘭西斯。」
  微凹手掌放在唇畔朝不特定方向喊道,他特地將語尾拖長等待預期中的回覆,應答的卻是屋裡的一片靜闃。
  備感疑惑的法蘭西斯捨棄狹小的廚房,逐間探頭亂逛,口裡不時叫喚對方的暱稱。但除外臥房床舖上的明顯睡痕與幾封拆封的航空郵件可以確定曾有人活動,男人依舊連個影也不見。
  於牆垣間打轉也不是辦法,如是推敲的他在穿出儲藏室的後門,直向屋外水井及兩根直立木桿架起的曬衣繩走去,瞥見洗衣籃裡堆滿沾有泥土的襯衫的同時,才意識到男人原來已經去田裡工作。
  
  
  解開袖扣,將擋去毒辣紫外線的長袖別到手肘,披肩髮絲用放在上衣胸前口袋內的髮帶紮好,決定義務勞動的他一把拖過沉甸的洗衣籃走向水井,俐落搖動軸樞把手,看著粗繩以周長為單位的速度捲起盛滿水的木桶,爾後以卡榫固定輪軸,解下中央插圓眼鉤的木桶,抓緊收束桶身的鐵圈,往旁邊那用石塊混合混凝土圍成的長方形淺底儲水池倒去。往返幾趟,不一會水量即足夠淘洗襯衣上結塊的泥濘。
  雙腳互踏鞋尖脫下皮鞋,法蘭西斯的指節勾著鞋後跟在牆邊並跟放置好,又挽起褲管到久未裸露的膝頭上方。
  他拾起最上層的衣衫,有技巧的順著車線捻著領口,用力抖振一下,熟練的將裏襯外翻,暫時搭在井邊再繼續重複相同動作。待到全部完成後,取來蜂蜜製作的手工皂,先是在因陽光而變溫的水裡搓去土塊,塗抹一層皂泥揉開,然後再浸回水裡反覆擣洗,最後將衣物擰乾、扯平摺痕、夾子固定雙肩於曬衣繩上即成。
  口頭上交代當是容易,實際操弄五、六件的法蘭西斯不免蹙眉碎念,專注程度連安東尼奧早已倚仗門框佇立好幾分鐘也沒發現,只賴對方笑盈盈把濕毛巾圈上自己後頸,始驚愕回首。
  「俺剛剛在田裡歇腳,誰知一抬頭就看到山頂上法蘭你的車。」不讓法蘭西斯自突發狀況裡回神,安東尼奧便搶著話頭先說,還附加了聲真心讚美的口哨,「雪鐵龍是吧,還真漂亮。」
  法蘭西斯掖起毛巾一角抹掉臉龐的汗珠,邊按捏微微發軟的大腿邊站起身,不跟著對方的話題走,僅是一味的仔細打量眼前這張許久不見的臉龐,聳了聳緊實的肩頭,展顏笑道,「屋裡沒找著你,所以我想你應該是下田去了。光是枯坐在沙發上等你我會閒得發慌,就幫忙打打雜。不過這份量也未免──」
  「好、好,等俺回來再讓你罵。」安東尼奧在胸前舉起雙手表示投降,這招果然讓法蘭西斯將剩餘的語尾吞回肚裡,「吶,先給俺鑰匙吧,俺去幫你把車停到棚子下,不然到中午引擎蓋上都可以煎蛋啦。」
  「等我曬完衣服再去弄也行。」
  安東尼奧聞言爽朗的搖頭拒絕,「反正田裡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再不去,俺也會閒得發慌,而你的車也會熱得發燙。」接著便逕自上前伸入法蘭西斯右手邊的褲袋,掏出袋底的鑰匙在覆有薄繭的掌中把玩,旋過身,踩著橡皮膠鞋沿雜草叢生的小徑大步離去。
  沾有泥土的棉織手套露出半截在安東尼奧臀上的口袋,隨著步伐邁出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曳,像是招手要法蘭西斯別擔心似的。
  
  
  鑰匙就這樣被拐走的法蘭西斯面露無可奈何的淺笑,把濕溽的手來回在褲面上抹乾,低頭放下捲起的褲管時發現,實際上還是吸了不少肥皂泡沫水。他重拾被阻斷的工作,把剩下幾件吊掛在曬衣繩上,任由衣襬受重力自由落下尚未蒸發完的水滴。地面上頓時出現一潭潭小水窪。
  當他拿下圍繞頸項的濕毛巾時,一陣細微的刺痛紮到皮膚裡。八九不離十是被陽光曬紅了吧。
  看來安東的毛巾來的正是時候。趕緊躲進屋簷陰影底尋求庇護的法蘭西斯望著無雲的晴空暗忖。
  嗯,照這種天氣看來,衣服下午應該就會乾了。
  
  
  安東尼奧的動作比他預估得快很多,法蘭西斯前腳甫踏進後門,就已經聞到廚房飄來蒜末混合洋蔥丁爆香的氣味,於是他撈起浸濕為深灰的褲腳,走到火爐旁的流理台沖洗毛巾,也不忘探頭湊到平底鍋上瞧瞧。
  此時安東尼奧已卸下工作服,換上較居家調性的米色馬球衫,木鏟將剛下鍋的紅、黃甜椒平均分散在爐面上受熱,趁待熱空檔把砧板上頭的透抽斷成寬度一致的片狀。
  「好像很久沒看你下廚了。」聲線裡笑意多於懷念,索性在椅背搭上毛巾的法蘭西斯揚起帶來的長棍麵包,取出置盤架裡的麵包專用鋸刀,斜切夠兩人食用的份量放進竹籃裡。
  望見法蘭西斯一刻也止不住的勞碌動作,靠在流理台邊緣的安東尼奧不禁發出一聲短笑,出手把對方掉在眼前的一捲髮綹撥到腦後,頎長的指節順帶撥撩他額際長短不一的瀏海。
  「這裡俺來就行了,不能總是搭你的伙啊。喏,要去換褲子的話,可以去俺的衣櫥裡拿。拖著濕掉的褲腳走滿不舒服的。」
  「好吧,哥哥我聽你的就是了。」欲想搬出民以食為天的道理在廚房多賴一下,但腳背黏貼著卡其布料的感覺的確難受。
  赤足啪搭啪搭踏在磚紅陶磚鋪設的地板上,他憑先前經驗晃進臥房,轉到黏附著穿衣鏡的桃花心木櫥櫃前,往自己方向掀開門板,自疊放整齊的工作褲裡抽出幾件和自己腰圍比劃,揀定合身的,然後慢條斯理解去腰間皮帶的桎梏,甩晃下緊巴著慘白腿肚的褲管,用乾燥的褲頭擦去水分,再換上安東尼奧應是自然摩擦形成的破洞牛仔褲。
  思索以安東尼奧的名義投資個牛仔褲品牌的可行性,法蘭西斯捋著下巴瞇眼凝視對方的背影近整整一分鐘,反應卻是不自覺喟然短嘆:他果然變瘦了。
  
  
  法蘭西斯以敏感的味蕾細細品嘗過每道家常菜餚,無論是燜煮恰到好處的海鮮燴飯、煎得金黃的烘蛋,以及橄欖油混合紅酒醋醃製的章魚腳,不同於自家料理的調理,縱然簡單,卻也正因如此呈現出食材的原味。
  舉起酒杯朝對座的安東尼奧致意,對方應邀清脆的碰杯。
  「跟記憶裡的一樣美味。」冰鎮過的輕淡雪莉酒液緩緩滑入舌根後,徒留白葡萄微酸偏甜的滋味駐留口腔,法蘭西斯難得選用極少脫口的Bravo作為讚賞,換來安東尼奧帶笑微瞇的橄欖綠眼眸。
  「喔對了,還你車鑰匙。」修剪過的乾淨指甲推來鑰匙,金屬表面還殘餘些許體溫,法蘭西斯接過便揣進上衣口袋。「下次要來就打個電話,俺可以去邊界接你,不然全憑車上那條薄毯,晚上在裡頭過夜還是滿冷的。」
  總覺得被安東尼奧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法蘭西斯謹慎的笑而不答,腦內暗自憶起昨天夜溫差大到裹在薄毯裡直發抖,甚至還要扭開暖氣,不過他還是認為這部分略而不提對自己較有好處,由其是當安東眼神叫人難以看透的時候更該如此。
  「我會的。不過這次是心血來潮,忽然想跑來給個驚喜嘛。」生硬的緩頰,等到對方又回到一貫的微笑法蘭西斯才緩了口氣。一頓飯吃下來,恣意互相交流彼此的情況,聊的不外乎是今年與去年相較農作物收穫應該如何、氣候近來益發異常等;反觀凡遇到身體狀況皆巧妙的被轉移,法蘭西斯對安東完全絕緣/避而不談的作法充滿不解,仍舊壓下滿腹疑問接續扯淡。
  
  
  飯後,法蘭西斯代替上下眼瞼快闔起來的安東尼奧清洗碗盤的善後,催促他午後小憩起來再去田裡忙活,後者才像個孩童囁嚅什麼一定記得要叫俺起來啊不然番茄缺水會枯死,語尾即是一連串叨絮不停的耕作經。可能這樣比數羊助眠的效果好得多吧。僅是針對這點想著就像個傻瓜發笑起來,法蘭西斯愉悅的用海綿抹淨被番紅花絲染色的瓷盤,嘴裡輕輕哼著La Vie en Rose。
  
  
  黑影在腳下盡量蜷成最小面積,承受著焗悶的氣溫,學到經驗的法蘭西斯頂戴門邊鐵釘上掛著的草帽,快手快腳的收下曬衣繩上飄揚的襯衫,其中三件疑似被農具勾破的洞簡直就像敞開的百葉窗,一眼望遍院落的景致都沒問題。
  擁著滿懷衣物進屋後他到處翻找,終究在客廳茶几底下取得縫紉工具,但不出一分鐘,他便宣告線軸上糾結得難捨難分的線團不治,拿起針插旁的剪刀把混雜的部分捨去,腳邊立即像是秋季常見鐵耙聚滿落葉堆的景致般,掉落了不少結成球狀的白線,有些甚至可比擬亞利桑那荒漠上的風滾草隨風滾動。
  法蘭西斯手裡為針孔引線沒停歇下來,膝上躺放一件任人乍看皆誤以為是破布的舊格子呢襯衫,打量半晌,決定外側一點的部份用捲縫法,其餘以平針法為主。
  當眼角餘光掃到一抹人影自身後掠上桌面,果不其然,下一秒微鬈的烏黑短髮即搔癢他的頸窩,鼻端溫濕的氣息噴上外露的鎖骨,左肩也因重量而下傾不少,以致手工藝的動作被迫擱下。
  「起來了?我還沒叫你呢。」他順勢往沙發的椅背一靠,讓泡棉組織支持著後腦勺的擠壓,並任由褐得發亮的手臂如藤蔓植物圈上頸項。
  「讓俺多瞇一下。」安東尼奧發出乍聽起來好似「嘿嘿」的發語詞,埋在法蘭西斯肩上咕噥著聽力難以分辨的字語。
  他素來沒摸清過安東的詭異邏輯。
  法蘭西斯再度啞然失笑,選擇在對方形狀姣好的耳殼邊低喝,「那還不快回床上去。」
  「嗯。」虛以應付,不見動作。
  「安東。」
  「嗯?」安東尼奧頭顱稍稍偏右挪動,含混的單音從鼻腔冒出,藉近到可以交換鼻息的距離,法蘭西斯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顯著瞧見對方因經濟風暴而泡起的泛黑眼袋。
  「你這個笨蛋……」
  抬起了無睡意的清澈綠眸,看著為自己憂煩、臉部肌肉隱約扭曲的臉龐,安東尼奧耐心撫過每個熟悉到可以閉眼在腦海裡描繪出的起伏,直勾勾望進他眼底。
  「會為笨蛋擔心的,就某個意義來說,也是個笨蛋吶。」
  安東尼奧把撿來的線團搓成蒲公英絨球的形狀,挽著法蘭西斯垂落的金髮一齊塞在耳後,衝著對方被耍得團團轉的表情咧嘴而笑。
  
  
  喝過鮮摘薄荷泡製的茶水,午後快五點的微傾日光也沒有那麼毒辣,法蘭西斯把抽到剩下濾嘴的紙菸在流理台旁的水槽澆熄,把菸屁股搵在不鏽鋼壁面上,再拍了拍手扔在垃圾桶內,用清水順過亂翹的髮梢,長腿一邁,到田裡去找安東尼奧。
  老遠即可見遵循日落而息法則的安東尼奧拄著農具,幾脈紅暈眩染著麥色肌膚挺好看的,他捧著一籃鮮紅欲滴的番茄,朝步伐緩慢的法蘭西斯招招手,示意走到車棚去搭載貨卡車。安東尼奧邊走邊解釋,說是與位在小鎮中心的鄉村酒吧老闆有生意往來,以送貨之名義順道去墊飽肚子已視為不成文的默契,便帶上法蘭西斯打牙祭。
  
  
  「醉了?」不知何時已中止與酒吧老闆抬槓,一抹黑魍魍的物體來回在法蘭西斯眼前晃過,只有當嗅到古龍水的鼻端辨別出那是安東尼奧,他才恍然知曉鐘擺狀搖盪的是喚他回神手臂。
  「咕嗯。」呆愣的點頭,法蘭西斯像是打酒嗝般從喉頭擠出這句話,突發到連自己也沒意識到說了些什麼。
  「真是拿你沒辦法。」忍俊不住的安東尼奧毫不掩飾的噗哧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齒列,腦裡的思考迴路登時跳開的法蘭西斯,莫名覺得在昏暗燈光的襯托下作祟的賀爾蒙讓他下腹一陣騷動。
  法蘭西斯藉座椅兩側的扶手撐起身,揮手謝絕安東尼奧靠過來的臂膀,縱使肢體處於各自為政的狀態,他還是有把握可以裝成完全沒事的正常樣撐到酒吧門口,既不會撞上門板碰紅鼻梁,也不會酒品糟到讓有意鬧事的酒客有可趁之機,這是長年來少數秉持不滅的原則。
  
  
  參雜植物鮮甜香味的晚風拂過兩頰,消散不少酒氣,兩人沉默的穿越石磚廣場朝另一頭停放在路燈的載貨卡車前進,至於暈眩得厲害的自己竟沒有被鵝卵石拌倒、狠狠嗑斷門牙,法蘭西斯認為要歸功於適時攙扶自己腰身的安東尼奧。
  然後他照站在背後的對方指揮,穩穩踩住卡車的腳踏板,一使勁把自己拋進副駕駛座,醉得差點連繫安全帶的步驟都省去。即使雪莉酒的酒精濃度本就比自家的葡萄酒稍高,他也沒料想到自己過於歡愉的大醉了一場。
  「哈。活著,真不是件簡單的事啊。」待安東尼奧也上了車,發動引擎自路肩迴轉半圈,他調整了舒適的角度擺放由於酒精作用而發熱的頭顱,自我解嘲道。
  車身載放的空木箱雖被安東尼奧以航海時期習來的繩結打法固定,駛過崎嶇的坳口處卻呈現簡諧晃動,頻率恰與麻木神經接收的陣陣睡意吻合。
  「可不是嘛。」
  
  當法蘭西斯僅存的意識徹底崩壞,剩下的,只是熟稔且溫暖的淺笑聲。
  
  
  
                        FIN.2010.07.07.
  
  
  ﹝後記﹞
  拜gunblue的和與89sion/米*,讓我栽進法西老夫老妻的世界裡,但對黑親分的印象還是太過強烈,所以本篇標記的是西法(其實正逆配對對我個人而言差別不怎麼大就是),但如果見到法西的影子,也請不要太驚訝(笑)。
  原本打算將背景設定在1975年親分家結束專制政體,不過因為現代場景讓寫作場景更加單純(如申根條約),更回歸我的寫作原點:日常。
  雖說已省去葛格原本應該有的大量內心戲,中途想過穿插較erotic的野戰、車震畫面也刪除,還是洋洋灑灑發展成將近五千字的短篇,卻也符合我心裡對這對的感想及感動。
  選擇短篇的體裁,是因為他們倆會一直這樣,百年如一日的繼續扶持下去吧。
  
  有種沉默,是出於深層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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