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2012

西法:剛剛好

  忘記在哪篇小說裡看過這麼一段話:「他們是老朋友,分享共同的童年,但這可能變成了障礙,一面對過去的自我,令人尷尬。兩人的交情近年來淡化了,甚至有點疏遠,但那仍是一種老習慣。」
  離開後才有感覺,距離似乎美化過往很多,在寂寥時分,有時還是會想起那電話簿上一個個名字的意義,佯裝輕快口吻的問一句「嘿,你還記得我嗎?」,卻總在撥打後泣不成聲。

  獻給所有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微涼自低垂觸地的指尖滲入睡夢,冷醒了法蘭西斯,也讓手背自然泛起細小的疙瘩,促使他無意識收攏滑落肩頭的橄欖色毛毯,將半個臉窩進毯下的一團熱氣裡,試圖重拾睏意。
  但躺臥一整夜的沙發此刻卻顯得不再舒適,如同魔法失效之際逐漸顯出可鄙的原形,不僅靠墊硬得結實,像塊磐石,還有稜角分明的扶手壓迫著後頸,他甚至可感覺到抵在腰間的電視遙控器有多麼突兀。
  
  從昨晚夜間節目開始就沒關上的電視,仍持續發散對惺忪睡眼頗強烈的螢光,他想自己必定是瞪視頂著張濃妝臉的主播,因太過無趣,而像被人一記悶棍狠狠敲在太陽穴上的姿態睡去。
  此時全天候新聞台畫面為直播,正與外景記者同步連線,拍攝的地點是他熟悉的戴高樂國際機場航廈,大廳內放眼望去都是滿臉愁容的旅客,全擁在候補票的動線前和地勤服務員往來叫囂。
  標題列的跑馬燈閃過好幾個消息他來不及捕捉,卻看到關鍵的「暴風雪」和「延後」便大致了解狀況,邊暗忖著怎麼沒有聲音,才想到用隱隱發麻的手指扯出壓在身下的遙控器,按壓mute的長方形軟鍵解除靜音,一陣陣人聲嘈雜即迫不及待的湧出。
  
  冰冷的腳尖四處摸索室內拖鞋,穩當套入,再從根本不能稱之為床鋪的沙發上翻起,薄毯順手癱在沙發上,像蛇類褪去半透明皮囊的遺留,保存睡痕。
  法蘭西斯撫著後腦杓壓得扁塌的髮絲,拖曳著步伐,走到電暖器旁旋開電源開關,任憑冒出的熱氣弄暖雙手後,再慢吞吞的跨入廁浴,手撐洗手台緣打量自己極差的臉色和好不到哪裡去的襯衣。
  除外糟糕、邋遢與狼狽,他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詞可以形容鏡裡的人。
  
  不慎靈活的解開衣扣,他將衣褲揉成一團扔在馬桶蓋上,前往淋浴的中途一度碰倒恣意擺放的瓶瓶罐罐,而後灑出的水花則把傾倒在地的洗髮精浸泡出一大片白沫,但他已沒有力氣再去拾起,還想就這樣躺在磁磚上昏厥過去,管那天昏地暗一年半載,反正熱水用罄前只能持續落在身上而不使他失溫。
  
  出來之後,嗅到置於畫架邊的松香油,人好歹清醒一大半,但待辦事項並沒因而減少幾分,他先是打量起水槽裡堆放幾天未洗的碗盤,然後又瞥向腳邊累積幾天衣物未洗的洗衣籃,頓時萌生罷工的念頭,但他猜想若繼續拖延下去,不出幾日便會在髒亂之中埋葬己身,於是認命的挽起袖子,開始清洗殘留盤面的油垢。
  
  
  直到發現電話答錄機閃爍的紅燈,半小時早已過去,法蘭西斯順手按下語音留言的記錄,邊將桌案上時裝秀邀請函、小額投資的畫廊展期介紹一一過濾,折過手肘朝廢紙簍方向甩出,好似公園裡接拋飛盤的親子遊戲,卻落於框外。
  他咂嘴,沒什麼意思過去拾起。
  
  法蘭西斯覺得只睡幾個小時頭痛欲裂,自不銹鋼茶壺的反影看上去比以往更歪斜,他反身後倒,仰躺在雜物散落的沙發上,從身下扯出個抱枕,轉移墊高後腦勺,迷迷糊糊聽著前幾則沒什麼好留心的留言。
  
  
  就這般,安東尼奧的聲音毫無攔阻的闖了進來,儘管語音化後聽起來奇怪而漠然,卻讓思緒癱軟的他措手不及,暴露在完全的懷念之中。
  
  
  *
  扳起方向燈桿,規律保持四拍節奏的燈示一明一滅,車體順勢切入路邊臨時停車,法蘭西斯以圍巾毛線邊掩住口鼻,快快閃進生意難得清淡的PAUL,再出來時手裡多了沉甸甸的紙袋,重新坐回車內。
  他掀開外帶咖啡的塑膠蓋口,吹涼具有燙舌危險的歐蕾,浮在上層的些微白沫被吐出的氣息導往逆時針方向,繞過半圈和右緣的泡渣合為一體,他重複幾次才啜飲杯中物,整個身子拱在方向盤上,好縮瑟在暖氣的庇護範圍內。
  
  
  是有那麼一陣子他們頻繁來往,常臨時接過一通電話,便抓起車鑰匙,拋開所有手邊事,前去空港驛站或車站月台充當免費的接風司機。
  後來外務纏身,受話人淨是陌生的號碼,嘴裡談論的是接踵而來、不帶喘息餘地的公事,通話時間開始以秒計算,交情自然就淡薄下來,甚至疏遠,但他們還是老朋友,共享前溯的回憶,只是這冠在朋友前的「老」有點不甘願,似乎揭示關係終究還是抵擋不了時間切割出的分水嶺。
  
  
  副駕駛座的側窗傳來輕敲,他猛地往側邊望去,因晃蕩濺起的咖啡液珠落了幾滴在虎口,燒極了,自作孽的法蘭西斯只好買帳的含住燙著部位,然後用不甚靈活的左手解開車門自動鎖。
  「抱歉,誤點而耽擱了一陣。」車門霍然被拉開,先是曲起的凍紅指節巴住置物櫃的凹槽,接著上下裹得密不透風,只自圍巾上方露出兩彎笑眼的男人便抱著滿懷旅行袋擠進副駕駛座,噴出嘶嘶白煙問候道,「法蘭,見到你真好。」
  望見那紅透的耳根,以及口鼻不斷噴出的乳白煙霧,當下第一個念頭閃過「可憐,被凍壞的安達盧西亞人。」的法蘭西斯顧不得手疼,將出風口的扇葉方向朝著唯一的乘客,順勢調高風量和車內溫度,並要求對方把手裡的東西都塞後座去。
  
  「哈,怎麼許久不見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
  有些人天生眼睛就會笑,安東尼奧就是這類人,即便不去檢視嘴角的上揚、顴骨堆起的飽滿,人們還是會從那兩彎弧度裡感受到蘊含的笑意。
  
  法蘭西斯報以些微尷尬的苦笑,即刻允諾會改去工作上的慣性口吻,詫異於習慣重新接軌的速度比料想中迅速,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怎麼跟安東尼奧相處,尤其當那人看上去和記憶裡相去不遠,僅眼角憑添幾道細微的笑紋。
  
  但好像一切就這麼回來了。一切都帶有理所當然的霸道。
  
  「你早餐還沒吃過吧?」
  「臨時補位排上就飛過來了,短程你知道也沒什麼吃的。」原本呵出白煙暖著指節的安東尼奧,思及此處咧開嘴,邊來回搓熱手邊笑說,「不過在機上有多向空姐續幾杯果汁。」
  法蘭西斯忍俊評論道安東尼奧這過份孩氣的舉動,取來置於儀表板上的紙袋,早先預後般的遞出裡頭的可頌和咖啡,還保有餘溫,尚未冷掉,結果不慎燙紅的右手反被安東尼奧拉到手裡,仔細端詳。
  
  「痛嗎?」
  他感到冰涼的指尖輕掠過紅腫的表皮,雖沒刺痛到喊疼的地步,仍不免蹙起眉頭,儘管很快舒展開來,但他相信安東尼奧悶不吭聲的留心著,所以選擇非正面的迂迴方式回應,「又不是小孩了,我想這不礙事。」
  
  
  
  安東尼奧再度笑了起來,連嘴角的弧度也一如既往。
  
    
  *  
  調過車頭,法蘭西斯刻意繞了遠路,他乜了眼,看安東尼奧放寬心把方向盤交與他,便在三岔口假裝拐錯分支,駛入瑪黑區的街巷間,甚至在經過一爿外觀尋常的餐館時刻意放慢速度,是他們以前光顧過的家常小店,入座後無須翻開菜單,便依照上了年紀的女侍建議點餐的態樣。
  
  
  *
  他還記得那年夏天,巴黎七月的空氣裡藏有一股蠢蠢欲動的悶熱,像眼淚憋著那樣,即便推開公寓閣樓的窗板,仍對通風不良毫無助益。
  於是他只好一把拽著前腳才跨入門檻的安東尼奧出門,肩併肩逛過各家主打消暑功效的家用電器舖,但法蘭西斯相信自己肯定等不及工人要排單到幾日後才能到府裝設空調。
  幸得安東尼奧眼尖發現二手出清的櫥窗上張貼家電特賣消息,快快相中一台頗有年歲、但結構尚完整的電風扇,法蘭西斯總算放下心中一塊大石,當場現金結清,再將拆卸下來的機件重量平均分攤,放入兩個小紙箱,各搬一只。
  
  採買告個段落,他們決議晚餐在外頭解決而不需回去另外開伙,就近找到家尋常易見的餐館,挑了位在角落、不受打擾的雙人卡座好歇腿。
  令法蘭西斯意外的是餐點口味豐富,不似營業於熱門景點周邊大撈觀光客財的幾間餐館之乏味,他執起餐巾按去嘴角的回味,見著安東尼奧以銀叉尖端抹開盤緣裝飾性的醬汁,繞圓轉了幾遭,圈成梵谷星空的漩渦狀星團,卻是薄荷綠。
  他們像怕被老師逮著的小學生暗地裡惡作劇,等不及女侍收拾即埋單撒腿,事後默契十足的衝著對方表露了然的微笑,如酒醉般佇立街心放聲笑著,好似他們本應該青春、張狂、不畏一切。
  
  
  *
  法蘭西斯不能否定許多小動作都讓人聯想到性。
  
  
  包括安東尼奧伸至後背的手捏起T恤的一角,順著背脊往頭扯下貼合的濕衣,纏繞掌上抹去頸間豆大的汗珠,然後執起躺在牆邊畫架凹槽裡的筆刀,沿著紙箱的接壤界線劃開膠帶,取出包裹著防撞墊的風扇零件,挑高右眉,詳閱附帶圖解的說明書,開始東拼西湊的研究起來。
  他自然由安東尼奧興致勃勃的去搞拼裝,扯去不適的衣扣,從冰箱門側拿出兩瓶塑膠瓶奘的Volvic礦泉水,擰開瓶蓋,不計形象大口灌入,但絕大部分的水卻淌出嘴角,沁濕上衣前襟一大片。他還是覺得熱。
  「吶,裝好了,你來看看。」
  應著安東尼奧自滿的高呼,他把手裡的礦泉水瓶擱在流理台邊上,循聲走回客廳,瞧見甫拼裝好的電風扇在角落自轉,明明已旋過半圓,卻依舊不順的顫動著,強度頗弱的微風無法完全拂散自皮表蒸發的熱氣。
  「好像不怎麼穩定嘛。」
  
  
  法蘭西斯緩然屈膝,半跪在針織地毯上,將手掌貼合覆有層薄汗的光裸肌膚,唇瓣不帶情色的湊近安東尼奧的背脊舔拭,任微鹹的汗珠於舌尖綻開,輕柔循肩胛骨突出的形狀啃咬著,惹來對方嘴角微弛而洩漏出嘆息。
  側過半身,安東尼奧撐在身側的手指便與他的撞在一起,狀似自然的交疊,像是拼圖塊終究找到契合的邊緣,十指緊扣,而後那張熟悉的臉孔靠近,背對從百葉窗板縫透進的晌午光暈,為較祖母綠更為深翠的瞳仁緣上了一環淡金邊,使他視線就此凝滯,再也轉移不了。
  
  他覺得自己將被這幅畫面鏤刻、蝕印。
  
  當雙手自然攀上對方的頸項,給了個結實擁抱,法蘭西斯才發現自己肌肉在那之前都是處於緊繃的狀態。
  安東尼奧捻起落在他肩頭上的一綹金髮,挽在耳後,指尖順著臉頰滑至下頷,微幅托高,發燙的手掌先是摸索外衣織紋,爾後匍匐探進鬆鬆合在上身的亞麻薄衫裡,撫摸自鎖骨逐次往下,在乳首處來回摩娑的繞著圈,隨之溜至小腹,不間斷撩撥慾望的界線。
  他將滲出汗珠的額際安穩貼附安東尼奧耳際,以舌尖描繪形狀姣好的耳殼輪廓,勾住耳垂送入嘴裡含弄著,刻意營造淫靡的水聲,來激刺鼻息愈發短淺的男人,緊接轉移目標,一口咬上挺立的喉結,果不意外的看到頸線因而繃起。
  頓時,安東尼奧自喉頭深處嚷出野獸般的低吟,有些破碎,有些浮躁,法蘭西斯被突地重心偏移制服在地,整個人歇倒牆邊,破損地毯起的毛球扎得他裸露的肌膚頗刺痛,但他的注意很快被湊上來的吻支開,有種寂寥的冷度,可他覺得自己經那唇瓣掠過的部分都燃燒起來。
  
  燃燒。
  
  他惦著這貼切的詞,讓綿密如雨滴的腥羶落在他嘴角,靈巧的舌撬開齒列阻擋,長驅入內與其交纏著,吸吮口腔裡殘存的最後幾口空氣,直到燃點邊緣,一陣星星火光燎過肌理起伏的乾燥草原。
  
  
  *
  法蘭西斯轉頭想看看坐在旁邊的安東尼奧的表情時,卻發現他睡著了,頸項歪在頭墊上,顯得姿勢很古怪、不安穩,是累到自然閉上眼睛的那種。好吧,有點蠢的姿勢。
  
  他會記得嗎?
  那年夏天循著高潮歸於尾聲時,面頰緊挨著愛慾的撫擦,在安東尼奧沉沉睡去前,他悄聲的低喃,希望有所回饋,雖然他不可否認更多時候,那其實是向自我的孤獨索求答案。
  
  
  
  知道嗎?我想你了。
  
  
  
  
                             FIN.20120115

2 則留言:

  1. TITLE: タイトル
    SECRET: 0
    PASS: 74be16979710d4c4e7c6647856088456
    居然停在讓人萬般在意的地方,唉。
    考試什麼的辛苦了,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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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TITLE: Re: タイトル
    SECRET: 0
    PASS: 74be16979710d4c4e7c6647856088456
    謝謝慕///
    希望可以抽空把完整片段補完,停在這裡總有種洗澡前才脫去上衣的詫異感(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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