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頭被人從後親暱地捏了捏,弗萊迪止住與陌生小伙子的漫談,捺住壞脾氣不發作,以免毀去節慶的興致。
他半側過臉,一瞧這個不識情況、強行打岔的討厭鬼是誰,未料一掌丹蔻順勢捧住他的面頰,左右輪替送上問候性質的頰吻,附帶句酒氣四溢的道好。
鼻端拂過一簇簇招惹噴嚏的毛皮,弗萊迪以手背格擋擁抱,回頭再望,那咬餌上鉤的青年還來不及喊住,就已不見蹤影,這下非但無法開溜,連不搭理薇奧萊特也不成。
「妳新年的戰場不在這裡,門房怎麼會放猛獸進來?」
他使勁從披掛銀白假貂毛的薇奧萊特懷裡掙脫,抱怨這簡直是暴發戶墊在客廳地板上的熊皮毯,怎敢拿來裹得全身密不透風。
「剛在舞會那邊認識一個性感的西班牙男孩,他朋友說這有好玩的,不來白不來嘛。」對弗萊迪的惡評左耳進右耳出,薇奧萊特噘嘴張望四周,失望地咕噥,「看起來演藝界沒什麼有趣的啊。」
眼看在旁的圈內人識趣退開一定的距離,弗萊迪任由妝容誇張的薇奧萊特截去手裡揣著的酒杯,沒好氣地抹掉殘留的唇印,一把圈上薇奧萊特的肘彎,連哄帶騙把人領到外推的陽台上,讓微寒的晚風逼醒這名醉鬼。
奪走薇奧萊特手裡搖搖欲墜的玻璃杯後,弗萊迪不忘碎嘴道:「幸好他看清現況早甩了妳,要不然妳就得背負褻弄孩童的罪名啦,妳這老巫婆。」
「我會施展的法術可多的哩,床上的尤其是。」
室外頓失暖氣的防護,降了幾分溫度,促使蓄著一頭性格短鬈髮的薇奧萊特聳了聳披肩,整個人埋進暖和的毛料間,化為鴕鳥般,僅對外露出玩味的笑靨。
驀地,弗萊迪想起什麼似地挑高眉梢,問道:「史都咧,他怎沒跟妳一起?」
薇奧萊特先是困惑,渾然不知弗萊迪在提哪壺,而後她表情變化豐富,彷彿有人持槍抵著頭,強迫她吞下一整條發酸的醃黃瓜。只見她掩去微張的口型,滿懷罪惡感地嘆道:「噢,我想他還在那。」
「老天,薇奧萊特,我是怎麼跟妳說的。」
「嘿,我又不是他的全職保母,哪要負責哄他上床睡覺!弗萊迪‧大明星‧桑希爾,你可別太過份了!他到底才是誰他媽的『室友』。」
「妳明知道我不能過去!」
險些摔落酒杯,弗萊迪的聲調登時拔高,且聽得身後人聲鼎沸的派對倏地沉寂,換來路過編劇詢問的眼神,他連忙擺擺手,示意不需要擔心。
半叉著腰,被弗萊迪如是一兇,怒氣高漲的薇奧萊特也不甘示弱,反擊道:「少來!你我明明都知道這是藉口。」
湊近兩人間距,弗萊迪擠出只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壓抑怒氣地辯解:「給我成熟點,又不是沒跟妳交代過,我得討好這些圈內人才能餬口飯吃。」
「是嗎,當我是三歲小孩?」薇奧萊特輕蔑往方才那個小夥子的方向抬了抬下頷,淨是嫌惡,「省著點唇舌討好那些年輕人吧,或許還能哄他陪你入睡。」
任薇奧萊特正面潑灑那酸言酸語,弗萊迪吁了口氣,拂過被風吹亂的旁分髮型,換種策略勸說,「妳知道史都華的個性,放他一個人在門口等,他那愛操心的腦袋準會胡思亂想,妳爽約豈不害他心臟病發。」
薇奧萊特低笑起來,渾身白毛像是積雪崩落的杉樹顫動著。
她冷冰冰地回說:「我沒打算在跨年這天跟你撕破臉,最好趁我還沒改變心意以前,你真要那麼介意,就該像個有肩膀的男人給我滾去找他。」
嘴唇緊抿成水平線,弗萊迪勉力把所有不堪入耳的話咽回去,和薇奧萊特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幾經衡量場面的難堪程度。終究,他歛起怒氣,手探進褲袋裡摸索了陣,把經紀人千叮嚀萬交代的名片匣塞給薇奧萊特,語氣明顯緩和不少地說道:「我走可以,但限妳今年結束之前幫我拉到新通告。」
熟識弗萊迪的脾性,薇奧萊特琢磨這應是男人自尊的最大讓步,所以收下了一方金扁匣,算是達成了共識。
作為交換,她送出講和的頰吻,問說,「什麼手段都可以嗎?」
「有誰不是妳的囊中物,崔姬。」以正紅的超級名模比擬薇奧萊特,弗萊迪禮貌地與她輕觸臉頰,旋即補上祝福,「看來我得提前祝妳新年快樂了。」
「你也快樂,幫我跟史都華問好。」
目送著弗萊迪重回人群的背影,薇奧萊特打量躺在掌中的名片匣,嘆了口氣。
薇奧萊特未依約現身,史都華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個多小時,佇立在俱樂部入口前不時墊高腳尖,張望人來人往,門房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好幾眼,儘管緘默,表情卻帶有極為明顯的同情,一如素食者憐憫餐盤上硬梆梆的死魚。
可枯等還不是最難耐的,成雙並行的愛侶是比節慶燈飾還刺眼的所在,他開始覺得自己像頭蠢驢,竟然會順從弗萊迪的安排,也不先照照鏡子看清自己什麼來頭,就赴約這種需要繫著彆扭小領結的場合,他寧願窩在家裡圖個清靜,順便等弗萊迪的門,也不願虛假應付那些不必要的談話。
於是他沒等滿把個鐘頭就走人,扯掉勒疼脖子的領結,漫無目的地晃過一個個街區。
他不想回到沒人應門的公寓裡,數著同居人不在的每分每秒,直至天快全亮,渾身酒氣的弗萊迪才會知曉回家的路。儘管不會失態吆喝、隨地嘔吐,弗萊迪卻會挾著他人的香水味摸上床,他得幫著脫去皮鞋,哄男人好好躺正、別摔下床,才能費勁討來一個屬於他的晚安吻。
等史都華從思緒裡緩過神,他的腳已經帶他走到酒館門前。
他跟著老闆苦幹五年,雖說小本經營,卻也累積一定的財富,至少對光棍老闆而言是賺足了返鄉娶妻生子的本錢,不會垂喪著頭回家,對等門的老人家有個交代。
得知老闆有意將整間店收起來,史都華不知哪來的勇氣,提出轉讓的想法,願意出價把店面頂下來繼續經營,欣然允諾的老闆很快草擬了合同,用市價的一半把房產跟地權全數轉到史都華名下,但人情價碼還是超出史都華能負擔的部分,為此他向佩涅洛佩借貸了半年的工資,仍不足以填補缺口。
他原本不想讓弗萊迪知道這件事,同居寓所已經是弗萊迪付清的帳,沒料到對方聽聞後,二話不說寫了張金額慷慨的支票讓他去銀行軋,說是演員生涯之外的小額投資,認作酒館的最大股東。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即便酒館生意不差,職位換成店主,生意上要考慮的事情跟著多了起來,腦袋也得跟著替換。他從月結的營業額裡抽百分之五還給佩涅洛佩,扣除水電人事,以及雜支的物料費用,淨收入少得可憐,偶爾還得自己添一點。
史都華只求能早日還清借款,帳本上數字才可由紅轉黑。為達成目標,他積極地多方開源節流,弗萊迪下戲後也會帶劇場的朋友來店裡消費,必要時他還需板起臉孔,叫老主顧償還積欠的賒帳,儘管酒客總愛調笑他生氣起來一點魄力也沒有,作用甚微。
深知酒館營業模式的佩涅洛佩並沒有催促,但人情壓力仍攀附在史都華的肩頭上,逼壓他像個辛勤的猶太商人加緊工作,預計三年分期的負債,在種種努力之下,提前了半年即債務兩清。
他再也不須跨年時開門營業,只為賺飽狂歡派對的錢財。
按照計畫,他今年總算可以第一次跟弗萊迪共度跨年時分──窩在家裡口就口喝著那些令人發笑的小氣泡酒,或去泰晤士河畔聽那大笨鐘響徹午夜,在人海推湧下偷偷摸摸地交換新年第一個親吻,守到旭日初升,再手把手回家。
哪裡都好,只要是兩人一起。怎樣都好。
他萬萬沒想到今年竟是這樣的光景。一如七年前剛到倫敦的他。
獨身。孤單。還被放了鴿子。
操他媽的!
盛怒之下,史都華踢了路邊電線桿座一腳,他很快就後悔自己的行徑,積在燈架上的冰雪霍地全落到他頭頂,所幸凍得硬梆梆的積雪只是從腳側擦過,不然渾身濕透又腳骨掛彩,肯定是最悲慘的新年禮物了。
搧去滿肩落雪,他忍不住哆嗦,連忙立起大衣外領,將整個人縮進圍巾的遮蔽裡,一心想著要把自己弄乾以防感冒。
於是他半蹲在酒吧門前,勾出壓在踏腳墊下方的鑰匙,凍得發顫的指尖害他拿不穩,一連落了幾次在地上,才找到對應大門正確的那把。
甫踏進店內,史都華趕緊寬下外衣,留在衣帽架上,徒留貼身的西裝背心與襯衫,先到吧台後倒了半杯威士忌,灌下肚腸,讓熱辣的酒氣逼去沁骨寒意,蜷在靠近電暖器的吧台邊,反覆搓揉著雙手,呵出白霧。
酒杯倏然就空了,他再加碼斟了三指高度,一仰即盡。
誰叫他是店主,旁人都管不著呢。
4.
弗萊迪以不怎麼具有信服力的藉口開脫(我家的狗室友在鬧脾氣,對,寵物沒錯,我都叫牠巴爾薩澤,很人味是不?唉,保母攔不住牠,要我回家照管),但身為演員的好處之一就是觀眾分不清你什麼時候是演戲、什麼時候是說正經話(我知道很掃興,不過有什麼辦法呢?畢竟我們還是室友啊),幸好早退的代價還算是輕微,他只被編劇罰了一杯潘趣酒就掃出門外。
將近午夜的街上冷冷清清,準備跨年的人們早已集中到熱門景點等待,他叉著腰在路口等了陣,招不到未載人的計程車,抬頭看向透出熱鬧燈光的公寓露臺,只希望薇奧萊特不會醉到弄丟他的名片。
柯芬園的家離聚會地點小有距離,加緊腳步走沒準可以搶在十二點前抵達,他雙手揣在褲袋裡,認命地邁開步伐往回走,心想史都華該不會正抱著毛毯哭鼻子吧,嘴角便不由自主地上揚幾分,腳步也隨之輕快起來,甚至沒留意來車,便直行穿越了沙夫茨伯里大道。
他走過圓環,險些撞上一對目中無人的依偎愛侶,於是改抄默瑟街的捷徑,盤算走酒館旁的小巷回家,以免因愛目盲的鴛鴦把他當樹幹蹭上。
他原以為是鄰家的燈火,挨近一瞧,才發現理當打烊的酒館一片通明,可窗櫺上未見晃影,亦闃無人聲,著實詭異。
弗萊迪擔心是不是有無賴闖入,趁四下無人的過年時節伺機打劫,他顧不得打電話報警,乾脆抄起路邊某個淪喪公德心的酒客留下的空瓶,悄然靠近店門,調整行進的角度,使路燈映出的黑影不會落於窗面上。
他慣用的左手高舉瓶身,另一隻右手搭在門把上,側耳諦聽內部的聲響,回應他的卻依舊是寂靜。
握實瓶頸,弗萊迪嚥下唾液,把掌中的酒瓶想像成帶有護手的長劍,雖說在劇場有學過決鬥的對打身段,僅是形式居多,誇張中帶有戲劇張力即可,若真在提劍比劃的過程中被打掉武器,那他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緩然按下門把,使解鎖的雜音降於最小。
門未落鎖,噠一響就旋開了。
這宵小比他預想中更疏於防備。
弗萊迪貼著門扉,利用門板的防禦挌擋,俐落劃出一圈轉身,順勢劈出酒瓶,同時厲聲吆喝──
未料沒瞧見正在行竊的歹徒,弗萊迪這麼一喝,倒是將正趴在吧台上打盹的史都華驚醒,驀地抬起印有酡紅睡痕的右側臉,不明所以問道:「弗、弗萊迪 ──你怎麼在這裡?這是怎麼回事?」
史都華試圖掌握狀況,一邊以手肘撐起上半身,可發麻的右手登時癱軟無力,自桌沿滑去,差點整個人從高腳凳上跌落。
幸而,仍處在機警狀態的弗萊迪箭步上前,牢牢扶住傾斜的肩頭,將茫然無措的史都華收入懷中,任那人斜倚在自己胸前,將全身的重量交付給他。
「沒事,你什麼都沒看到。」
把毫無用武之地的空瓶往桌面上一擱,自覺尷尬的弗萊迪無法面直史都華的疑惑,連忙轉換話題道:「我正要回家,聚會提早結束了。」
跟不上弗萊迪話題跳躍的節奏,參不透前因後果的史都華只好接受了這份搪塞。他雙手搭在弗萊迪的前襟上,反推拉開兩人的間距,半瞇起眼,瞧著弗萊迪好一會兒,問道:「現在幾點了,我該不會錯過跨年了吧?」
「慢著。」嗅著吐納裡的酒氣,弗萊迪感到些許不對勁,他伸手輕捧泛著暖意的雙頰,眼看史都華的睫毛微顫,投落的陰影似乎讓那雙蓊鬱籠罩在朦朧裡,精神恍惚得很。他急忙問道:「沒人塞給你來路不明的小玩意吧,史都?」
「去你的,弗萊迪。」史都華側過頭,避開弗萊迪的觸碰,呿了句粗口,氣勢卻如同幼貓撓靴,沒多大氣力。
弗萊迪不理睬史都華的推拒,伸手拉開史都華的上眼瞼,檢查兩側的瞳孔是否等大,得出孔徑正常、遇光也會縮小的判斷,他這才鬆了口氣。
「看夠沒。」
一臂撥開弗萊迪的手,想起造成這般田地的始作俑者,史都華索性轉回座椅,重新賴在吧台桌上,沒好氣地嘟囔,「只是喝多了。」
深知史都華醉後鬧性子的德行,弗萊迪折回門邊,將店門由內反鎖,確實地關嚴,以免真有好事者打擾。
身為酒吧的最大幕後金主,弗萊迪對店內的擺設了然於心,他順手脫去厚重的大衣,同史都華的外套並排掛在一起,活像回到自家廚房一樣,他推開吧台邊的活動門板,彎腰取了玻璃瓶裝的氣泡水,用抹布覆上瓶口,使勁一扭,喀噠作響的瓶蓋跟著落在桌面,變魔術似地滾到史都華的鼻尖前止住。
暫代酒保的職位,弗萊迪替史都華倒上半杯水,帶著水杯繞回前檯,按住對方高聳的肩頭搖了搖,一如他預料,史都華打定主意無視他到底,非但不領情地別過臉,還將整張臉藏進肘窩去。
看來是真的生氣了。弗萊迪暗忖。
「我沒想到薇奧萊特敢放你鴿子,當初真不該高估她的責任心,以為她會在一年的最後一天痛改前非。」弗萊迪逕自拉開一旁的高腳椅入座,繼續接了下去:「而我,不該臨時毀約,聽經紀人的餿主意去什麼頂樓派對,以為可以拉到什麼好通告。」
「我還沒原諒你。」史都華悶在衣料裡的聲線旋即低了下去,怨懟中帶點鼻音,「明明說好今年一起過的。」
看準時機,弗萊迪大打悲情牌地討饒道:「我現在就跟你在一起啊。難道在今年最後的三分鐘,你都不想理我嗎?這可是比酷刑還難熬的懲罰。」
果不其然,被戳中軟肋的史都華良心不安起來,他稍稍挪動,從臂彎空隙裡探出一隻眼睛。
「瞧,在我們一來一往的當下,離新年剩──」弗萊迪揭開袖口,對了眼腕錶上的時間,舉起手中的水杯,對明顯上鉤的同居人晃了晃,宣佈道:「剩最後三十秒囉,還不快起來把這杯水喝掉,不然包準你明天宿醉。」
向來拿弗萊迪的卑鄙手段毫無辦法,史都華不情願地自桌面退開,儘管眉宇間的怒意早就煙消雲散。
他欲接過弗萊迪手裡的水杯,卻被迅速的假動作騙著,左手腕遭男人一把扯過,在年末的最後十秒內替他無名指套上一圈氣泡水的瓶蓋環,看似滑稽,過大的圓圈鬆垮垮夾在指間。
史都華眼眶灼熱起來,他的視線從無名指上的那圈金屬,轉往反握住他另一隻手的弗萊迪。
他們湊得很近,近到史都華可以細數弗萊迪那捲翹的睫毛,溫熱的鼻息也自頸側游移至耳畔。
在遠方傳來的鐘聲祝福下,史都華只聽得一句輕輕拂過的新年快樂,笑著任弗萊迪以吻封緘第一秒的歡騰。
弗萊迪以不怎麼具有信服力的藉口開脫(我家的狗室友在鬧脾氣,對,寵物沒錯,我都叫牠巴爾薩澤,很人味是不?唉,保母攔不住牠,要我回家照管),但身為演員的好處之一就是觀眾分不清你什麼時候是演戲、什麼時候是說正經話(我知道很掃興,不過有什麼辦法呢?畢竟我們還是室友啊),幸好早退的代價還算是輕微,他只被編劇罰了一杯潘趣酒就掃出門外。
將近午夜的街上冷冷清清,準備跨年的人們早已集中到熱門景點等待,他叉著腰在路口等了陣,招不到未載人的計程車,抬頭看向透出熱鬧燈光的公寓露臺,只希望薇奧萊特不會醉到弄丟他的名片。
柯芬園的家離聚會地點小有距離,加緊腳步走沒準可以搶在十二點前抵達,他雙手揣在褲袋裡,認命地邁開步伐往回走,心想史都華該不會正抱著毛毯哭鼻子吧,嘴角便不由自主地上揚幾分,腳步也隨之輕快起來,甚至沒留意來車,便直行穿越了沙夫茨伯里大道。
他走過圓環,險些撞上一對目中無人的依偎愛侶,於是改抄默瑟街的捷徑,盤算走酒館旁的小巷回家,以免因愛目盲的鴛鴦把他當樹幹蹭上。
他原以為是鄰家的燈火,挨近一瞧,才發現理當打烊的酒館一片通明,可窗櫺上未見晃影,亦闃無人聲,著實詭異。
弗萊迪擔心是不是有無賴闖入,趁四下無人的過年時節伺機打劫,他顧不得打電話報警,乾脆抄起路邊某個淪喪公德心的酒客留下的空瓶,悄然靠近店門,調整行進的角度,使路燈映出的黑影不會落於窗面上。
他慣用的左手高舉瓶身,另一隻右手搭在門把上,側耳諦聽內部的聲響,回應他的卻依舊是寂靜。
握實瓶頸,弗萊迪嚥下唾液,把掌中的酒瓶想像成帶有護手的長劍,雖說在劇場有學過決鬥的對打身段,僅是形式居多,誇張中帶有戲劇張力即可,若真在提劍比劃的過程中被打掉武器,那他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緩然按下門把,使解鎖的雜音降於最小。
門未落鎖,噠一響就旋開了。
這宵小比他預想中更疏於防備。
弗萊迪貼著門扉,利用門板的防禦挌擋,俐落劃出一圈轉身,順勢劈出酒瓶,同時厲聲吆喝──
未料沒瞧見正在行竊的歹徒,弗萊迪這麼一喝,倒是將正趴在吧台上打盹的史都華驚醒,驀地抬起印有酡紅睡痕的右側臉,不明所以問道:「弗、弗萊迪 ──你怎麼在這裡?這是怎麼回事?」
史都華試圖掌握狀況,一邊以手肘撐起上半身,可發麻的右手登時癱軟無力,自桌沿滑去,差點整個人從高腳凳上跌落。
幸而,仍處在機警狀態的弗萊迪箭步上前,牢牢扶住傾斜的肩頭,將茫然無措的史都華收入懷中,任那人斜倚在自己胸前,將全身的重量交付給他。
「沒事,你什麼都沒看到。」
把毫無用武之地的空瓶往桌面上一擱,自覺尷尬的弗萊迪無法面直史都華的疑惑,連忙轉換話題道:「我正要回家,聚會提早結束了。」
跟不上弗萊迪話題跳躍的節奏,參不透前因後果的史都華只好接受了這份搪塞。他雙手搭在弗萊迪的前襟上,反推拉開兩人的間距,半瞇起眼,瞧著弗萊迪好一會兒,問道:「現在幾點了,我該不會錯過跨年了吧?」
「慢著。」嗅著吐納裡的酒氣,弗萊迪感到些許不對勁,他伸手輕捧泛著暖意的雙頰,眼看史都華的睫毛微顫,投落的陰影似乎讓那雙蓊鬱籠罩在朦朧裡,精神恍惚得很。他急忙問道:「沒人塞給你來路不明的小玩意吧,史都?」
「去你的,弗萊迪。」史都華側過頭,避開弗萊迪的觸碰,呿了句粗口,氣勢卻如同幼貓撓靴,沒多大氣力。
弗萊迪不理睬史都華的推拒,伸手拉開史都華的上眼瞼,檢查兩側的瞳孔是否等大,得出孔徑正常、遇光也會縮小的判斷,他這才鬆了口氣。
「看夠沒。」
一臂撥開弗萊迪的手,想起造成這般田地的始作俑者,史都華索性轉回座椅,重新賴在吧台桌上,沒好氣地嘟囔,「只是喝多了。」
深知史都華醉後鬧性子的德行,弗萊迪折回門邊,將店門由內反鎖,確實地關嚴,以免真有好事者打擾。
身為酒吧的最大幕後金主,弗萊迪對店內的擺設了然於心,他順手脫去厚重的大衣,同史都華的外套並排掛在一起,活像回到自家廚房一樣,他推開吧台邊的活動門板,彎腰取了玻璃瓶裝的氣泡水,用抹布覆上瓶口,使勁一扭,喀噠作響的瓶蓋跟著落在桌面,變魔術似地滾到史都華的鼻尖前止住。
暫代酒保的職位,弗萊迪替史都華倒上半杯水,帶著水杯繞回前檯,按住對方高聳的肩頭搖了搖,一如他預料,史都華打定主意無視他到底,非但不領情地別過臉,還將整張臉藏進肘窩去。
看來是真的生氣了。弗萊迪暗忖。
「我沒想到薇奧萊特敢放你鴿子,當初真不該高估她的責任心,以為她會在一年的最後一天痛改前非。」弗萊迪逕自拉開一旁的高腳椅入座,繼續接了下去:「而我,不該臨時毀約,聽經紀人的餿主意去什麼頂樓派對,以為可以拉到什麼好通告。」
「我還沒原諒你。」史都華悶在衣料裡的聲線旋即低了下去,怨懟中帶點鼻音,「明明說好今年一起過的。」
看準時機,弗萊迪大打悲情牌地討饒道:「我現在就跟你在一起啊。難道在今年最後的三分鐘,你都不想理我嗎?這可是比酷刑還難熬的懲罰。」
果不其然,被戳中軟肋的史都華良心不安起來,他稍稍挪動,從臂彎空隙裡探出一隻眼睛。
「瞧,在我們一來一往的當下,離新年剩──」弗萊迪揭開袖口,對了眼腕錶上的時間,舉起手中的水杯,對明顯上鉤的同居人晃了晃,宣佈道:「剩最後三十秒囉,還不快起來把這杯水喝掉,不然包準你明天宿醉。」
向來拿弗萊迪的卑鄙手段毫無辦法,史都華不情願地自桌面退開,儘管眉宇間的怒意早就煙消雲散。
他欲接過弗萊迪手裡的水杯,卻被迅速的假動作騙著,左手腕遭男人一把扯過,在年末的最後十秒內替他無名指套上一圈氣泡水的瓶蓋環,看似滑稽,過大的圓圈鬆垮垮夾在指間。
史都華眼眶灼熱起來,他的視線從無名指上的那圈金屬,轉往反握住他另一隻手的弗萊迪。
他們湊得很近,近到史都華可以細數弗萊迪那捲翹的睫毛,溫熱的鼻息也自頸側游移至耳畔。
在遠方傳來的鐘聲祝福下,史都華只聽得一句輕輕拂過的新年快樂,笑著任弗萊迪以吻封緘第一秒的歡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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