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2017

Vicious:愛情不過是種瘋 5-6 (完)


5.

  新工作往往循春天的腳步來到,喚醒整張臉泡在潘趣酒盆裡的醉鬼,提醒他們該是時候爬出空酒瓶堆,抬起屁股出門去的時節。

  照理來說應是如此。

  可弗萊迪眼巴巴盼到三月檔期的電視劇陸續開拍,鎮日守在電話旁邊寸步不離,近乎偏執的地步,唯有在基本生理需求呼喚時,才勉強離開三呎之距,卻依舊不聞電話座機響起。就算響了也是找史都華的。願主保佑,為什麼氣虛的畢克斯比太太又撐過一年?

  若非香菸廣告的收益多少能餬口飯吃,再加上之前和茱蒂‧丹契吃了三小時聰明豆的功勞,不然他跟史都華得帶上巴爾薩澤流落街頭,睡在鄰居家門前的遮雨棚下,瑟瑟熬過春寒料峭。
  基督早已於七日後復活,他的經紀人還窩在格陵蘭島冰窟的深處冬眠,毫無動靜,甚至連打來一通新年快樂的問候也省去,無理而粗魯。

  史都華提議他該打給經紀人問個明白,這根本是有辱他的行事作風,更何況薇奧萊特信守承諾,在跨年派對上幫他把名片全發出去了,現下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非要他拉下臉去試探可能的工作機會?
  還是省省力氣吧,他做不到,不想做到,也不屑這麼做。


  不須例行的起床叫喚,也沒等到略有噸位的巴爾薩澤跳上胸口,伸出舌頭舔得他一臉糊爛──弗萊迪違常地早起。
  正在燒水的史都華聽得弗萊迪迅速下了樓,把自己反鎖在盥洗室裡,一佔就是把個鐘頭,久到史都華已經餵完狗兒子飼料,開始擔心起裡頭是否發生了占士邦式血案──現場大抵是染紅的直版剃鬚刀、刮花的下頷,以及手拙灑滿止血粉那般怵目驚心。
  直到穿戴整齊的弗萊迪踏進廚房,光滑的臉頰上沒有血痕,頂上每根髮絲服貼聽話,見他如常地翻開晨報,啜了一口早餐茶,史都華這才放下心中一塊巨石──感謝主,幸好無事發生。

  「有找我的電話嗎?」以報紙掩去了整張臉的弗萊迪問道。
  聽出那聲線裡帶有刻意為之的鎮靜,史都華還能多說些什麼呢?他只是搖搖頭,把兩湯匙的茶葉勺進溫好的茶壺裡,再倒入滾燙的熱水。

  驀然,史都華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提議道:「有幾封信我跟報紙一起拿了進來,還沒仔細分,或許有你的,你自己看看。」

  弗萊迪登時精神抖擻,一把推開磨蹭他小腿的巴爾薩澤,快步走到壁櫥邊檢查起信件堆。殷殷期盼散步的幼犬亦步亦趨黏在後頭,試圖用後腿站立,身長卻搆不著桌面,最後只能可憐兮兮地搖著尾巴,努力搏取弗萊迪的注意力。

  「小子別鬧。」
  弗萊迪一把攬起㹴犬,獨臂托在懷裡搖啊搖的,朝毛茸茸的頭頂親了一口,自言自語地低喃,「如果我經紀人連一張賀年卡都沒寄來,巴爾薩澤,我們一家三口就要去外頭喝西北風啦。」

  彷若真聽懂弗萊迪的話,懷中的巴爾薩澤挪動身子,轉向弗萊迪,前掌搭上他的胸膛,探出的鼻端拱了拱主人面頰。

  弗萊迪高效地分類起信件,先是抽起一張薇奧萊特二月去馬德里度假的明信片,內容圍繞著她短暫卻香豔的一夜情。他將之擱在旁,沒興致一大清早就被葷話荼毒。
  水電費帳單。掃興。
  廣告傳單。略過。
  佩涅洛佩和老公度蜜月捎來的問候──很好,這些人是存心氣死他的對吧。
  一封信,封面沒有指定的收件者,而背後只有一行寄件者的署名──克里夫。


  又是克里夫。除了那個他還會有誰呢。
  弗萊迪不悅地瞇起眼,目光在信封上逡巡,試圖在動用拆信刀前先一步得知信中內容。


  隨著最後一檔公演的結束,意味弗萊迪也將離開演出十年的舞台。
  雖然他不將年齡視作一道崁,可告別劇場的時間點,正巧是弗萊迪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由於史都華前提張貼了酒吧公休的佈告,那晚除了他和史都華的好友們全數到齊外,平時相熟的酒客亦前來捧場,台下幾乎坐無虛席,掌聲熱烈。
  待弗萊迪退入後台,風度依舊偏偏的克里夫立即迎上前來恭賀。

  他鄭重地回絕了克里夫的示好。有鑑於他常弄混莊重和嘲諷該在哪裡分野,這場談話反倒出乎意料的友善,沒有難堪場面,他們彷若是在告別式上偶遇的舊友,這些年下來已足夠成熟,可以笑看當初那些逢場作戲與配合演出,他們互相話別,相背轉身,一併埋葬了你追我跑的戀慕兒戲。

  弗萊迪不再是二十好幾、毛毛躁躁的渴愛青年,過往他只求夜裡能有體溫共享,對於床伴貪戀他的是肉體或職業光環毫不在意,畢竟歡快後的床褥都一個樣,總是冰冷。他打水漂般浪擲自我,直到不再彈跳的石塊遭湍流滅頂,被孤寂吞噬、包圍,潛至最暗的深處去。


  「有找到信嗎?」
  聽出史都華問句裡的擔憂,弗萊迪以自家狗兒子作為掩護,將克里夫的信對半一捏,順勢蓋在手掌底下,往褲袋裡塞去,而後隨手抓起一封來不及細看的平信,湊到史都華眼前揮舞著。

  「噢當然。瞧,這裡有封劇迷的愛慕信。」
  此舉果真逮住史都華的視線,手裡正拿著平底鍋欲將煎蛋撥入盤中的動作凝止,上鉤的模樣惹得弗萊迪發笑。杜莎夫人若地下有知,準會將史都華‧畢克斯比收錄館藏。

  看清信封上的字跡後,史都華略顯不自然的別開眼,乾巴巴道:「我以為你找到角色錄取通知了。」

  「要我朗讀出來嗎?」
  懷裡的巴爾薩澤不耐蹬著後腿,弗萊迪彎身讓牠落到椅面上,看那圓滾滾的毛球自高台上一躍,完美落地,飛也似地奔至史都華腳邊繞圈打轉,直盯鍋裡滋滋作響的乾煎培根,紅舌垂於嘴角邊,來回伸吐。

  「隨你,高興就好。」
  早有準備的史都華揀起一小塊放涼的香腸丁,擺在掌心,尚未完全蹲低身子,巴爾薩澤旋即撲向肉塊,一掃而空,且餘韻未盡地不斷舔舐,逗得史都華頻頻忍笑。

  食指扯開黏死的封口,弗萊迪取出信紙後,才想到還沒細看不怎麼憐惜對待的信封,他在皺成一團的紙面上找著寄件者名,安於背面的右下角,字體偏小而潦草,卻不影響理解──喬治。

  他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前,嘴角早已彎了起來。
  於弗萊迪生涯轉型的不同時期,舞台劇或跨足電視劇的龍套角色,喬治總是在檔期結束時給予反饋,雖然寄來的字條上僅是簡單的「表演精湛」或是「好看」,弗萊迪仍舊倍感溫暖和肯定。

  「親愛的桑希爾先生,遲來的新年快樂。我很欣賞您在……」
  這並非是喬治第一次寫信,卻是弗萊迪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朗讀信中內容。他持信的手向外推展,清清嗓子,搬出演員的作態,以誦念劇本台詞的方式朗讀起來,不顧史都華和巴爾薩澤的意願,自動將他們視作捧場的觀眾。

  他眼角觀察著又開始忙活的史都華,順著青筋隆起的手背往上,不著痕跡地拂過墨綠毛衣的長袖,停駐在領口掩蓋不住的整片潮紅。
  瞧見史都華心虛的轉回爐子前,弗萊迪不禁失笑,信讀到一半,便改哼起近來常在收音機裡聽到的熱門廣播歌曲,踩著兩進一退的步伐,逐漸拉近與史都華的距離,邊打著拍子邊唱道,「因為孤單,我開始了一趟旅程,我不曉得究竟會發現什麼……

  喬治啊喬治,總是那麼瞭如指掌他的工作,字跡更是異常地熟悉──偏斜的角度和字尾的微勾──再再明顯不過的答案。史都華當真不知道他已經知曉頭號影迷的真實身分?


  伴隨著在腳邊蹦跳的巴爾薩澤助興,弗萊迪湊近史都華的後背,伸手穩穩環住了腰際,下頷順勢搭上男人的肩頭,他以唇瓣輕觸那發燙的耳殼,將歌詞親暱的餵入:「然後,我忽然看見了你。

  側過臉,史都華躲開吐息侵入的範圍,手裡的木勺未曾稍停,快速翻動著微焦的蘑菇片,同時笑罵著:「怎不繼續讀信吶,藍儂?」


  弗萊迪再度想起告別公演那晚,與克里夫劃清界線後,他快步走回演員休息室,才瞥見早已守在外頭的史都華,那人懷裡正捧著一束包裝精緻的鮮花,笑得燦爛。
  當下他顧不得一旁工作人員的目光,向史都華疾跑過去,一頭栽進同居人的懷抱裡,悄然將五味雜陳的淚水全抹在史都華肩上,領受了險些被壓壞的獻花。

  他不再是二十好幾、毛毛躁躁的渴愛青年。
  還沒遇到史都華前,廝守至老只是一種天方夜譚罷了,聽起來永遠是別人的故事,對弗萊迪而言距離遙遠,豈知自己竟有被遴選為要角的一日,願意捨棄縱橫情場的過往,毅然投身專一的情感。
  他就像是沉至河床底的頑石,任水流猛烈沖刷卻不為所動,直到內心的暗潮重新帶他回到淺灘上,讓一個悉心收藏原石的男孩拾走。


  「或許我更像是保羅‧麥卡尼,就跟你是林哥那樣低調作風的喬治一樣──史都華‧喬治‧畢克斯比。」
  越發收緊手臂的環繞,弗萊迪緊抱著懷裡的史都華,力道不容得手的答案輕易溜走,披頭四熱門歌曲的旋律在他心裡響著。

  我是否告訴過你,我需要你,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6. 

  下戲後,弗萊迪特效妝容還來不及卸,經紀人即塞了張字條到他掌裡。透過外星人狹小的眼眶,他得費力地瞇眼,凝視好一陣,才慢慢解讀出潦草的手書。
  紙面上頭僅註記著:「盡速回電給薇奧萊特」。


  從未有朋友打電話到片場找他,史都華亦知道聯絡他最好是透過經紀人。如此反常,讓他腦袋裡警鈴大聲作響,像極了《神秘博士》中戴立克煩躁的「解釋!解釋!」

  弗萊迪催促起化妝師的動作,甚至自己伸手幫忙摘去頭罩,但膠模像顆藤壺緊緊貼附在額角上,一時扒除過快,火辣的痛覺一如對臉部蜜蠟除毛,使他險些失去整道右眉。

  拭去白灰的底妝,弗萊迪一恢復正常人類的血色,顧不得戲服尚未換下,後頭還有管理服裝道具的小姑娘邊追逐邊大罵,便急忙翻出隨身攜帶的電話小冊,趕緊奔向片場唯一一台轉盤電話機旁,回撥給薇奧萊特。

  弗萊迪將提起的話筒夾於頸側,不斷回望小姑娘追上自己沒,同時循著電話簿上的記錄,手指插入轉盤的圓孔快速撥號著,腳板上下點著地,難耐地等候著。

  響了整整一分鐘,電話沒有人應。

  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鐘,薇奧萊特工作的旅行社應早就打烊,弗萊迪猶豫了陣,拿不準到底薇奧萊特找他有何貴幹。
  傾聽她失戀史的爛故事,通常是落到解語花史都華肩上的重擔,而面對那些鉅細靡遺的長舌,他只消聽一分鐘就會睡著,除非薇奧萊特渴望被人狠狠訓一頓、哭著發誓下回絕不跟有婦之夫交往才會找他。


  弗萊迪轉而撥打酒館的電話號碼,預期史都華尚未到家,或仍待在店內,幫忙佩涅洛佩把醉到不省人事的酒鬼全數扔到門外。
  他曾領教過史都華發起狠來的樣貌,別看店主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纖弱骨架,就誤以為史都華是隻好欺負的小綿羊,那人骨子裡可是流著雷頓斯通的野蠻血液,三兩下即把強徵保護費的混混掃地出門。他只慶幸那手勁沒用在自己身上。

  「哈囉,史都華嗎?」終於,謝天謝地,有人接起來了。

  聽得史都華的名字,弗萊迪納悶對方怎麼可能放任佩涅洛佩一人獨撐生意,跑到別處去逍遙。儘管內心有著許多不解,他仍鎮靜地自報身分,「不,波比,是我弗萊迪。」

  「噢,弗萊迪,你上哪去啦?薇一直從店裡打給你,你卻不接!」
  「我不是前幾天說過了嗎?接了份電視劇的大工作──湯姆‧貝克主演的《神秘博士》!我會在裡面演出有史以來最惡勢力的反派。拜託,佩涅洛佩,可別告訴我妳沒聽過──喔,我忘記妳只喜歡看《愛你的鄰居》了。」
  「行行好,弗萊迪,就這麼一次閉上你那張臭嘴!」

  彷彿親眼看見佩涅洛佩拿著電話跳腳的怒容,弗萊迪掩住話筒,以免對方聽到自己的嗤笑,而後才拉回話題,問起正事:「史都怎麼不在?」

  「願主保佑,難道薇奧萊特沒有留話給你?」佩涅洛佩不可置信地叫道。

  「到底怎麼回事,回答我!他受傷了嗎?在哪家醫院?」
  徹底蒙在鼓裡的弗萊迪這才緊張起來,急切的音調跟著飆高幾度,許多糟糕的可能性閃過他眼前,一想到史都華慘遭懷恨在心的幫派分子圍剿,正倒臥在哪條暗巷的血泊中等死,光是想像那畫面,恐懼便有如一把鉗子,死緊扼住他的氣管,直到弗萊迪幾乎無法呼吸。

  「你還記得史都華常去當志工的那個團體嗎?」
  「知道,就叫朋友。」弗萊迪了然地應聲。

  七一年那場驕傲的大遊行後,同圈人像是終於等到乾旱過去的佃農,欣然迎接第一場甘霖降下,各式性傾向或提供支持的互助團體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儘管他跟史都華從頭到尾只有低調地旁觀,並沒有從眾上街,可透過酒吧的熟客介紹,史都華與幾位聊得來的志工搭上線,自個兒去了幾次位在卡利多尼安路上的聚會所,跟裡頭的好姐妹們生了感情,最後史都華扭捏掙扎了陣,才告知弗萊迪他決定去當志工,反正酒吧開店前總有大把的閒暇時間,不如投入非營利組織,偶爾接接諮商電話、籌募捐款,或多或少能幫上點忙。

  甫聽聞史都華這個想法,弗萊迪暗覺不妥,他在演藝界看過太多案例,知曉一旦不經意洩露同志的身分,片場同事投射過來的不善目光是何等鄙視。基於保護史都華的立場,他不甚贊同地蹙起了眉頭,卻禁不住史都華再三保證不出亂子的起誓,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
  事後證明,史都華不僅是幫了朋友一個小忙,也幫自己找到嶄新的生活重心。
  自從身高條件數度被面試官刷下,史都華不得不忍痛放棄應徵模特兒的目標後,弗萊迪已經許久沒見到史都華眼裡迸出火花,就算得忍受史都華一有空就抓著他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報告哪個拉子志工又換了新女友、哪個迷途男孩再度打電話指名找他談心。很快地,即便沒踏入過朋友一遭,經過史都華的詳實口述,他對朋友的了解程度彷若認識十年似的熟稔。

  再後來,只要是經紀人未替他接到通告的日子,陪伴史都華散步到卡利多尼安路變成了他的例行事項。
  共進早餐後,弗萊迪會拿出項圈與狗繩繫好巴爾薩澤,一家三口一齊出門,只消三十多分鐘的腳程,那漆成紫羅蘭色的標誌外牆即映入眼簾,他跟巴爾薩澤習慣佇足於對街,直到目送史都華進了門為止。
  此舉往往引來其他志工欽羨的目光,有個比較膽大的女孩,每次都會隔著玻璃櫥窗衝著他揮揮手,而弗萊迪總是彎下腰抱起巴爾薩澤,握著狗兒子的腳掌搖了搖,笑著回禮。


  佩涅洛佩停頓了陣,勉力整理好情緒才繼續往下說,可話語間夾帶的鼻音,終究還是出賣了她的哽咽:「他跟其他志工一起離開集會所的時候,有幾個經過的年輕人,大概四、五個人,先是叫他們滾開,接著又辱罵他們死玻璃,甚至動手推了站得最近的湯米一把。」


  史都華能忍受任何針對個人的不快,無論是對於他氣質的訕笑,無理酒客的謾罵,甚至是兩人剛開始同居的一個月,趁著週末一起去諾維羅劇院看戲,碰巧遇到住在隔壁的考克斯夫妻。當考克斯太太問起他們倆的關係時,弗萊迪撒了個「史都是我外甥」的小謊。
  相較於畢克斯比家庭教育下的史都華,弗萊迪面對圈外人好奇自己的感情世界,總是端出笑臉打發,而互有好感的圈內人送上免費酒水時,他也從未壓抑揚起的嘴角。
  因此這話衝口而出時,弗萊迪被面不改色扯謊的自己嚇了一跳,完全不敢面對史都華的反應,從眼角望去,他只能瞥見男孩微微攥緊的拳頭。

  他們都知道《性犯罪法》那道可笑的規定,硬是把合法同性戀行為的年齡分界劃在二十一歲,否則視同犯罪。史都華還要再九個月才屆滿。
  縱使善意謊言保護了彼此的關係,等到考克斯夫妻寒暄一陣,滿足地帶著「可以理解」的答案離去,史都華卻因而受傷,儘管他當下什麼都沒發作,靜止如南太平洋上的休火山群島,只背過身用手背揩了揩眼角,說了句回家吧。
  這就是他的史都華。

  但牽扯到史都華的朋友又是另一回事了。吁了口氣,弗萊迪大抵可以猜到史都華接下來的舉動。
  他見過湯米幾次,多半是他下戲後到聚會所外等史都華出來,匆匆打過的面照。
  湯米的年紀跟他初識史都華時相仿,臉卻老成,腮緣的稜角彷若是在銑床上錘鍊出來的,當他向史都華口無遮攔地打趣對湯米的第一印象,反被同居人搥了肩頭,替湯米護航,說那孩子逃離家鄉的黑壓壓煤礦坑,好不容易才落腳倫敦,幹起印刷廠的學徒,日子苦得很。
  或許是湯米喚起史都華十年前的打拼經歷,史都華自然多照顧他,自願擔任湯米在朋友裡的輔導員,而當史都華找他商量,欲將酒館上的房間轉租給湯米時,弗萊迪無法否認自己有些吃味。


  「你也知道史都華的脾氣,膽敢傷害他朋友,必定吃不完兜著走,旁人想拉也拉不住……」

  「我如果在場,應該會為揍人叫好。」
  眼前浮現同居人掄起拳頭的畫面,弗萊迪不合時宜地笑出聲來,換來佩涅洛佩一聲斥責。

  「別鬧,我說正經的。後來有個多事路人報了警,不一會兒條子全來了,不知怎麼個,最後把整批人全押到伊斯林頓警局去了,一連做好幾個小時的筆錄,其他人放了出來,但只有史都華仍被扣在拘留室,那些志工急得跳腳,卻籌不出保釋金,只好聯絡我們──」

  「妳是說那幫惹事的混蛋什麼狗屁都沒有?」
  弗萊迪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訊息,要不是他現下需要保持通話,手裡的話筒準被他砸到牆上,碎成一堆破片。

  「唉,他們沒想到要告史都華傷害,我已經很慶幸了。」
  「操他的!」
  「收斂你體內的威根人,弗萊迪。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打人,另一個因為襲警而搭進去。」
  長長嘆了一口氣,佩涅洛佩萬般無奈,不像是在跟一個三十一歲的成熟男性對話,「薇已經在處理了,從店裡拿了保險箱裡的錢,現在我想人應該保出來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片場的燈具一盞盞熄滅下來,場記高舉著手寫板在攝影機旁來回走動,催促笨牛般慢吞吞的人們趕緊完成手邊工作,早點回家休息。
  服裝小妹如炬的目光從遠端穿了過來,使身處昏暗角落的弗萊迪瞬間被閃電照亮,他舉起一根食指在空中搖了搖,請她再寬裕一分鐘,那人比了比腕上的手錶,聳聳肩轉身離去。

  「回家吧,波比,順便在門口貼張公告,就說臨時休店一週。」
  「知道了,你先別跟史都華提錢的事,早點回去,我們明天再談。」
  「那我先掛──」
「等等,弗萊迪。」

  止住放下話筒的動作,弗萊迪重新放回耳畔,不假掩飾聲線裡的疲憊,問道:「還有別的事我需要知道嗎,佩涅洛佩?」

  柔聲地,佩涅洛佩說出請求:「替我抱抱史都華,好嗎?」


  進屋的那一刻,起居室內的照明度甚低,弗萊迪暗自希望一切如常,狗兒子巴爾薩澤聽到開鎖的鏗鏘,立即迎上前來搖尾巴,而史都華披著睡袍自廚房探出頭,問他要不要先喝一杯安神的洋甘菊茶。
  可下一秒現實卻殘酷地重擊了他,弗萊迪呆愣望向沙發邊空蕩蕩的狗窩,忽地想起上個月踏進家門所見的情景──渾身打顫的史都華跌坐在地,抱著不敵病魔的巴爾薩澤哭得肝腸寸斷。

  正倚窗抽菸的薇奧萊特意識到來人,快將指間的菸在窗台邊捻熄,拍拍沾滿菸灰的手,朝他走來,壓低音量地提醒道:「史都華在樓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你腳步輕一點。」

  與相識多年的摯友對上眼,意識到薇奧萊特鎮日奔波而憔悴的神色,弗萊迪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雖然他從不擅長感性的時刻,仍強迫自己表達出來:「謝謝,妳為他做的一切。」

  「噢,弗萊迪。」薇奧萊特半是好笑地瞅著他,拾起沙發座上的皮包背帶,一副所為不足掛齒的謙遜,回道:「別跟我來客氣這一套,這並不符合你啊。」

  「幫妳招台車吧,車錢跟保釋金妳明天再跟我說個數字。」
  替薇奧萊特取來衣帽架上的長版風衣,弗萊迪湊上前親吻好友的臉頰,反被抱個滿懷。

  「別親了,沒看我妝都花了嗎?你跟史都華都一個樣。」薇奧萊特的側臉枕在弗萊迪肩上,眼眶再也無法圈住淚水,靜靜淌濕襯衫的一角。

  「就算這樣,妳還是我們眼中最美的女人,薇奧萊特。」
  托著薇奧萊特後頸的手拍了拍,弗萊迪不介意自己花言巧語多麼滑稽,只要能讓今夜的悲傷少上幾分,他樂意扮演賣傻的小丑。


  史都華染血的襯衫泡在洗手台的盛水裡,染了整盆粉紅,而薇奧萊特交棒給他的責任沉甸甸罩在頭頂。擰開水龍頭,弗萊迪先是清醒整臉疲憊,再拔高栓塞,手撐在缸緣兩側,直盯著流水敲打著壁緣,復而帶著腥紅,迴轉成漩渦沖去。
  他還沒做好面對史都華的準備。義氣之舉固然捍衛了好友權益,適時挺身而出,做了對的事,但他更擔憂的是這般好運換作別天是否還會存在,沒有人能夠保證,有多少個萬一可能發生,輕則皮肉小傷,重則賠進人身安危,抬入醫院。


  驀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斷弗萊迪的思緒,他鎖緊水龍頭不再注水,胡亂將濕漉漉的雙手往褲面上一擦,趁噪響未吵醒樓上的史都華前接了起來。

  「找誰?」弗萊迪口氣不善地問候道。

  話筒的另一端突地陷入沉默,唯有輕淺的呼吸聲,讓弗萊迪知道對方仍佔在線上,本就不耐,加上如是的愚弄使他大為光火,弗萊迪怒斥道:「惡作劇電話是吧,再不說話我就掛了。」

  「你是史都華的演員室友吧。」一個低啞卻有力的女聲突地開口,聽上去頗有年歲,她以堅毅的口吻要求,「我想要跟我兒子講電話。」

  「畢克斯比太太?」弗萊迪止不住詫異,收斂起自己的粗野,回說:「恐怕現在不太方便,他已經就寢了。」

  並未正面坦承身分,畢克斯比太太僅是擤出一聲不屑的悶哼,絲毫不退讓,「年輕人,我了解我的兒子,尤其當他有事瞞著我的時候。何況他還沒打電話給我呢。」

  對於史都華答應母親每天打電話問候的習慣,弗萊迪頭一遭感到頭疼,身為演員,他擬了個正當的藉口解釋:「他鬧小感冒,剛吃了醫生開的藥,已經睡下了。」

  「所以一連三天都沒打電話過來?我可沒那麼好騙,先生。」


  三天前發生的事弗萊迪還記憶猶新。
  在史都華三十歲的生日派對上,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打斷慶祝的氣氛,站離電話最近的梅森自然負責接聽,在確認來電者指名要找史都華後,他便把話筒轉給史都華。
  史都華還沒講上幾句,即當著好友們的面狠狠摔上話筒,快步將自己反鎖在浴廁裡,弗萊迪趕緊跟了上過去,頻頻敲門卻沒得到回應。
  直待冷靜下來後,史都華才紅著眼圈回到起居室,向大家舉杯致歉,雲淡風輕地帶過母親祝賀之餘,希望自己早日找個女伴成家,扯著嘴角和眾人一起笑罵長輩急著抱孫的願望。


  「妳那時跟他說了什麼?」弗萊迪質問著,擠壓到泛白的指節緊攢話筒。
  他早該猜到答案不會那麼簡單,尤其是史都華瞬間扭曲的怒容,絕非純粹的遭人冒犯,而是承受一種巨大到難以負荷、疼到骨髓深處的劇痛。

  「我永遠不會祝福你們的。」未曾猶豫半分,畢克斯比太太回答道,語氣平靜異常。

  弗萊迪頓時失笑,他笑自己傻氣得可以,以為對外宣稱兩人的關係是親戚,就能夠依循社會的期待順利同居,卻從未料到,外人僅是徹頭徹尾容忍著他的謊言,只要沒有正面說破,這齣戲還能假裝尚未落幕,繼續配合演出。

  「如果妳是這樣看待我們,恕我直言,我也不希罕妳的祝福。」
  他抖著手,死死將聽筒掛回話機上,確定再也沒有聲響傳出為止。


  

  自床另一側傳來極淺的鼻息,弗萊迪為避免驚擾到靜養的史都華,迅速解去外衣,盡可能放輕動作地擱在床尾旁的地板上,他摸黑爬上床,可右膝才剛陷入床墊,尚未進一步挪動左腿,就聽得黑暗裡傳來一句事實陳述,聲線再清醒不過。

  「你生氣了。」
  「不是氣你,要氣也是氣那些混球。」
  弗萊迪在一陣摸索間拉下他那側的床頭檯燈拉繩,就著柔和的黃光,他注視著仍閉闔眼瞼的史都華,不忍地望向同居人頰上青紫的瘀傷,以及冰敷處理後腫脹依舊的眼窩。
  對於自己受傷卻總是第一考量別人感受的史都華,他無奈地喟嘆一口氣,翻身湊近動彈不得的傷患,小心翼翼避開受傷處,才將整張臉埋進史都華懷裡,諦聽身下逐漸加快的心跳。

  「是說我剛剛……對你媽說了很糟糕的話。」
  待弗萊迪完整交代了通話始末,他感受到史都華的指尖撫過髮旋,頎長手指順著半長的髮絲而下,拂掠耳廓,停於他因環抱聳起的右肩上頭,或深或淺地按了按,接著才是一聲語尾上揚的「嗯哼」。

  弗萊迪思忖半晌,一把拉過史都華止不住逗弄他的手指,舉至唇邊輕輕淺啄,而後才回道:「但我不後悔。」
  抽回遭受親吻襲擊的手,頭枕軟墊的史都華嘴邊泛起一抹了然,說:「我想也是。」

  「說到這個,上樓時我看到對面棟的強森,那個討人厭的老傢伙。」
  「誰叫當初蓋這棟公寓的人非要把窗戶正對著他,而我們的鄰居好死不死喜歡把鼻子伸過來。」
  「所以我馬上對他比了中指。」
  「你?什麼──哈,這我倒沒有想到。」

  被逗樂的史都華大笑起來,整副身軀抖到弗萊迪沒法繼續抱著他,只好順從地挺起上半身,坐在床沿俯瞰史都華因不慎扯痛傷口,跟著扭曲變形的可憐表情。

  「嘿我這是回報他上次對你大喊死基佬。送一根中指算很便宜他了。」
  「是、是,在此感謝你的騎士精神。」
  史都華拉過弗萊迪擺在枕邊的左掌,仿效先前的親暱,回以些微乾裂的唇瓣,輕觸其手背,作為犒賞。


  不同於二十餘歲的平滑,史都華帶笑眼角有著逐漸明顯的摺子,可弗萊迪不排斥,他能想像未來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後,鏡中兩人全變成皺巴巴的蒼老容貌。這亦是此生第一次,他萌生了想要結婚的念頭,願意跟眼前這個微笑的男人攜手共度餘生。


  街燈光亮消失的一瞬,弗萊迪同時熄去床頭燈,將史都華結實擁入懷中。
  晨曦穿過骯髒的玻璃高窗進了臥房,在地板上留下一汪令人沮喪的黯淡,而他們誰也沒再開口,僅一齊安靜望著,心裡各自懷著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憂煩。

  最終弗萊迪能做的,是在這麼一刻,俯身替懷裡的史都華吻去悲傷。



12/04/2016__完結.
03/05/2017__修稿.



【後記】
我構思這篇很久,大綱一直都很明確,從初識過渡到──如果有看過Vicious的朋友應該知道──五十年的歲月後,Freddie跟Stuart結婚了。

寫作時我固然有寄託在其中,因為Vicious跨足的年代,可謂是對英國同志運動衝撞保守政權的時期(柴契爾任內),儘管1967年通過Sexual Offences Act將同性性行為合法年齡設為21歲,但只限於部分地區、兩人之間和某些場合不允許,也有許多惡法阻擋平權之路。
此後各式組織和運動持續活躍著,包含這裡提到的Friend、Icebreaker、LGSM等,撐過了1980年代愛滋病恐慌(電影驕傲大聯盟Pride),直到1994年性行為合法年齡才降到18歲,經歷各種努力,2004年才終於同性婚姻通過。
而編劇給予兩人的設定則是深櫃同志。這是我想寫作這篇的初衷。
但即便如此,持續去貼近這些資料跟議題,我還是覺得自己無法代言同志遭遇的困難,我的寫作寄託是自己的喜好,而實際參與運動,我涉入的身分是我個人認同這樣的理念。

Love wins, eventually.

「永遠別說不可能啊,弗萊迪。」二十來歲的史都華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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