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2019

Peaky Blinders:Hungry for a Lynching


  • 衍生:浴血黑幫 Peaky Blinders
  • 配對:Alfie Solomons/Tommy Shelby ← Michael Grey    past Tommy Shelby/Grace Burgess
  • 分級:NC-17
  • 警語: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提及兒少性侵害、自毀、原劇劇透、暗戀情節,各種Tommy Shelby 的生活惡習跟扭曲關係
  • 大綱:湯米也喜歡馬,但他不是為了湯米才這麼做,不是為了看到查理快樂時,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寵溺。他只是彌補去年聖誕節,錯過親手送給查理禮物的契機,那男孩值得更多的關愛,僅此而已。
  • 說明:標題來自 Radiohead - Life In a Glasshouse,在原劇 S03E06 作為插入曲。
  • 系列:《壞籽與爛果 Bad Seeds and Rotten Fruits》,2/3


  邁可還以為能在廚房裡找到嘴饞的強尼.道格。那個手不乾淨的吉卜賽人。強尼總會趁女僕沒留心時順走小玩意兒,沒準是一隻剛出爐的燙手鵪鶉,男人三兩下就裹進油布裡包著,蓋在大衣底下夾帶出去,或是園丁在莊園附近野地現採的小蘋果。
  有次他逮到強尼藏了一只叉子在衣袖裡,便在強尼的前腳還沒跨出廚房時喊住他。面對半途的攔阻,強尼仍舊一派輕鬆,道了聲好,雙手自然交握在胯前等他發話。邁可打量一眼強尼的姿勢,料想那把尖叉肯定滑進了男人的掌心,蓄勢待發,只要強尼想,即可扎在他脖子上,邁可連忙擺擺手表示沒有慍怒,畢竟付清箭宅採購帳單還輪不到他,開銷也不是從公司的帳上支出,再加上李氏家族的親近關係,他沒有置喙的餘地,僅是提點男人是不是少帶一副配成對的餐刀。他是真心對強尼的選擇感到困惑。
  強尼拍拍他的臂膀,哼笑了聲,叫他問湯米去,湯米知道是怎麼回事,而後越過邁可直往大門步去,走路的速度徐緩不急,彷若在自家花園溜搭一陣。
  他後來找到機會問了湯米,富有技巧地,將發問夾在湯米低頭審閱兩份待簽的合約之間,沒有直指強尼的偷竊行徑,只是輕輕帶過廚娘向他抱怨抽屜裡的叉子又丟了一支。
  「這個嘛,邁可,」湯米推開跟前的文件,往後背的皮椅一靠,同時點起叼在嘴邊的捲菸,深吸一口,在吐出薄煙時反問:「那把叉子上有刻字嗎?」
  「我沒仔細注意過,想必是沒有。」
  「知道喜鵲吧?那種鳥天性喜歡晶晶亮亮的東西,鈕扣、項鍊、戒指⋯⋯凡是在太陽下反光的牠都會叼走。要說牠識貨嗎?或許有那麼點鑑賞力,幾次蒐集裡總會找到有價值的寶物,重要的是牠改變不了想要得到的慾望,看上眼、喜歡的,牠就要得到,我曾在凡爾登(Verdun)見過一隻喜鵲,牠看上陣亡士兵身旁的彈殼,而不是斷指上的戒指⋯⋯這本來就沒什麼道理。何況東西上沒有署名,傷不了任何人的。」
  菸頭星火明滅,湯米的嘴裡長吁出陣陣白霧,遮去他晦澀難解的神情,但邁可感受到煙霧背後那視線的重量,像隻強按在肩頭的手,把他壓制在湯米對面的座位上。「你可以改變作為,但改變不了你想要的念頭,這是無法抵抗的本能,邁可,存在我們的壞血裡。」
  湯米重新抓起桌上的鋼筆,在合約該簽署的空白處落款,隨即把整疊紙拋在他跟前,示意談話告一段落,要邁可收拾走人。邁可讀懂那抿直的唇線,俐落抓起文件收到公事包裡,站起身告別。
  「強尼可能只是想在廢棄場融了它,純銀多少能換幾個錢,就算不這麼做,叉子拿來刨刨土找加菜的蟲蛹,也是挺方便的。就閉一隻眼吧。」
  當他快到門邊,湯米倏地補了這麼一句,突襲得邁可措手不及,他側身往湯米的方向看去,男人早已旋過皮椅,對著戶外明亮透進室內的高窗,靜靜啜吐手中的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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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邁可不想坐在冷清的會客室裡空等湯米接見,他進了廚房,選擇坐在大桌的邊上。
  沒找到強尼可以打發時間是一回事,如果亞瑟和艾妲還在,他還有可以交談的對象,整幢宅邸不至於讓人意識到它的偌大,冬夜裡生著柴火的壁爐也不至於讓人感到寒意。杵在忙得不可開交的廚房裡,身為唯一無事可做的人,儘管仁慈的法蘭西絲砌了一壺熱茶給他喝,邁可依舊在女僕眼裡看到「行行好,別擋道」的惱怒,興許是他在哈洛德百貨買的禮物包裝盒太大,橫擺在椅凳上過於突出,擋到搬著一籃削好馬鈴薯的瑪麗通過。
  除掉尚格萊塔後召開的家族會議已經過去一週,那是邁可最後一次見到眾人齊聚。如同湯米所言,踏入擺設未變的書房,不免喚回謝爾比家族共同的糟糕經歷,但此次不同的是他們手裡持著酒杯,其中琥珀色澤的威士忌飄散醇香,正因為團結一心,他們並肩打了漫長的一仗,守住在小希斯的堡壘,肅清義大利黑手黨餘孽的威脅,戰爭終歸是落幕了,謝爾比們再次挺了過來,保住小命。
  當亞瑟提高聲量爭辯,從湯米的讓步裡奪下發話權,邀請全體一起舉杯弔念與慶賀,邁可抬手碰了波莉的酒杯,杯壁相擊的聲響清脆如笑語,他允許自己放鬆嘴角,掛著打從內心欣喜的笑靨,再轉向另一側道賀。
  與他對上的是堆滿傻笑、一臉稚氣未脫的芬恩——喏,是啊,當然是芬恩,不然還會是誰呢?
  芬恩早在前幾次會議裡取代了約翰的空位,邁克以為自己接受了事實,豈料酒精糊弄他,使他錯覺轉頭可以看見咧嘴大笑的堂兄,他可以想像約翰叼著標誌性的牙籤,大力按上他的肩頭。好小子,就說你體內流著謝爾比的血液。約翰應會如是說道。
  房裡還少了在約翰死後,旋即帶著孩子雲遊四海去的伊絲梅,邁可體內油然升起的古怪揮之不去,他只希望自己沒有將落空顯露在臉上,所幸忙著敬酒的芬恩並未察覺失態,光顧著跟眾人鬧騰,將祝福之情致向懷孕的莉茲,強尼扯著嗓門預言即將出世的露比.謝爾比會是絕世美人,又激起歡笑一片。
  邁可不知自己哪來的念頭,決定在那個時刻回過頭,他望見身後的湯米對著無人角落舉起酒杯,昂首一飲即盡,表情卻是木然的空白,好似和身周的一切絕緣。
  波莉曾說這處宅子裡有太多鬼魂遊蕩,比活人還多。
  不過在邁可眼裡,幾度和魔鬼擦身的湯米也相去不遠,死亡陰影籠罩在削瘦的臉上,但男人掩飾得極好,清醒自若地端著酒杯,應對條理分明,因此那陰影淺得若不細看,光憑一瞥是瞧不出痕跡的。
  邁可在寄養家庭的藏書裡讀過不少童話,湯米便是故事裡的藍鬍子,這間華美牢籠的守門人,拎著成串的鑰匙噹啷穿行,將回憶的標本一一鎖好,等到夜間,才會溜到房裡與死屍同枕共眠。
  那天聚會的尾聲是亞瑟趁著酣然醉意,提議湯米應當給自己好好准個長假,休息去。這是打從邁可加入謝爾比有限公司以來不曾發生過的事,除外不得不由波莉代理的住院休養,公司上下的大小事湯米無不參與,突地要湯米交讓出控制權,等同要他上戰場前把整副配槍拋進河裡。
  由於邁可距離湯米夠近,他可以看出這項建議飛快在湯米腦袋裡轉了一輪,男人將手裡空了的酒杯砰地放在桌面上,眼角連帶摺起幾道細紋,些微噘嘴,欲言又止的樣貌,卻礙於當下的氛圍不好發作。
  而後查理掙脫了艾妲的懷抱,拿著摺好的紙船跑向他父親湯米,那小個頭用盡全身氣力,撲向男人整條左大腿,揚起頭嘰嘰咕咕說了好長一串,大家見狀都笑了。邁可這才意識到自己緩了一口氣。
  孩子總是最好的緩衝,他想。他樂見湯米彎下腰抱起查理,一手充當孩子的坐墊,另一手托在查理頸後,鼻尖埋入柔軟的髮絲間嗅聞,鎮靜下來。他直盯查理背後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即便沾滿鮮血,仍不減損此刻的可親。
  邁可驟然發現湯米不曾觸碰過他,不搭肩、不拍背、不擁抱,不會用對待么弟芬恩的親暱態度招呼他,不會一掌拍著那剃得光裸的後腦勺,不會在知悉邁可挺過槍傷後,像亞瑟那般將他攬入懷抱。邁可沒由來地感到失落,烈酒讓他的胃灼熱難受,他本不該發現的,而這般念頭之強烈,更是嚇著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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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添煤長工的第二聲嘖嘴後,邁可抱起禮物離開廚房,晃著晃著,他改道踏進了宴會廳,高窗外的天色陰雨,使他頂上的水晶吊燈黯淡許多,長得可坐下十二人的餐桌儘管光可鑑人,只映照出邁可一人的形影。主位背後的牆面上高掛一幅肖像畫,以紅木方框圈著,主角是家宅主人與他的雪白愛駒。
  邁可毫無預警地對上湯米.謝爾比的藍眼睛,他很難想像湯米肯撥出一整天站在畫架前作模特兒,比較可能的情況是畫家參考相片下筆,這或許能夠解釋畫裡的眼睛為何少了生氣,沒有靈動,不會讓被打量的邁可心裡一窒。
  馬就不一樣了,他喜歡馬,手裡要給查理的禮物盒裡也裝了絨毛小馬,艾妲說查理到了拿什麼玩具都先擺嘴裡的年紀,他生怕木雕小馬的塗料被查理這麼一啃吃下肚,於是百貨店員的推薦下買了棉質玩偶。
  店員幫他包裝起來時,客氣問候是要送給自己孩子的嗎,她有附贈的禮卡可以等會找給他。他當下愣怔在櫃檯前,回過神來才解釋道這是贈予姪子的禮物。邁可在心裡算著,如果他沒有帶夏洛特去拿掉胎兒,今天收禮的就是他兩歲的孩子吧。
  湯米也喜歡馬,但他不是為了湯米才這麼做,不是為了看到查理快樂時,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寵溺。他只是彌補去年聖誕節,錯過親手送給查理禮物的契機,那男孩值得更多的關愛,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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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邁可的年紀比查理大上一些,他最想得到的禮物是彈弓,乍看很孩子氣的願望,是他刻意誘導大人這麼作想,畢竟斧頭太銳利沈重,柴刀會引起媽媽的不安,他佯裝自己準備的彈藥是橡實,而非磨銳的石塊。
  歲數更長一點時,他目標轉移到村裡的一口許願井,水井全由白石砌成,建在如茵碧草的正中央,來往的村人無不誇讚許願井造得多好看,引以為傲,年輕的男孩女孩總將無處可訴的情意,連同願望丟到井裡,以為愛苗有了祝福的灌溉,從此可以幸福美滿。但邁可對天起誓,只要一逮到機會,他將會用火藥炸飛那疊磚頭,即便把自己的雙手炸斷也不介意,他只想看到美麗的事物化作一片廢墟。
  那時的他名字還叫亨利。
  起先亨利以為是哪裡出了差錯,他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們會在用餐前禱告,懷著感恩的心,感謝主每日的賜予和眷顧,週日上教堂榮耀基督,他從不缺席主日學,任職男童輔祭,這一切如此理所當然,直到他和小弟起了嚴重口角,他一把抄起就近的木柴,狠狠揍了對方一頓,打到濺血,趕來將兩人分開的強森太太涕泗縱橫,罕見地破口大罵,說他是被撒旦蠱惑,豈有人能對手足做出那麼殘酷的事情,要惡魔還她原本那個彬彬有禮的兒子回來,他聽了幾乎想笑——事實上,他真的大笑出聲——連隨後到場的警官看了也直搖頭,但諒在他還年少的份上,亨利後來轉送進教區轄下的聖瑪麗男子少管所。
  休斯神父幽默風趣,待人親切,大男孩或許不會服膺其他教士的古板規訓,但對休斯神父服服貼貼,他也不例外,因此當神父要他就寢時間單獨去房裡找他,私下討論課後的疑問時,亨利不疑有他。
  教士的單人臥房浸淫在乳香焚燒的氣味裡,比他想像中樸實,一方衣櫃、一張床、一處洗手台和破損的鏡子,空無一物的寫字台靠牆擺放,恭讀經典的書架倚在桌前,正上方釘有十字架,油燈透出的光線昏昧,那或許就是房間裡最接近現代的物品了。
  他們作了晚禱,休斯神父隨後從桌腹的抽屜取出兩只木杯,杯壁有手工雕飾的十字花紋,斟了一指節修道院私釀的香甜酒,而不是儀典作為聖血的葡萄酒。這是私人彌撒專用,神父衝他眨眨眼。
  亨利不好意思解釋在家裡未經父母許可,他不得碰酒,再說他本身也不喜歡啤酒花後勁的苦味。但神父堅持小酌是他白天協助教務的犒賞,對接下來的儀式亦有助益,還笑說他會愛上這酒的甜蜜滋味,亨利沒什麼再推託的理由,同意淺嚐一杯,畢竟這是其他男孩都沒有的特權,這是屬於他和神父的共同秘密,一份獎勵。
  神父在書架上攤開《新約》,揀選了〈約翰一書〉的箴言,指定他在喝完酒後誦念其中一節。他走到經書面前,恭謹跪在禱告凳上,神父執玫瑰念珠的手晃過杯口上方,為杯中物祝福,再轉交到他手裡,他昂頭看向神父,得到允諾後才喝下第一口。
  或許是緊張的緣故,亨利吞下太大一口,甜歸甜,他卻很快被嗆著了,灑出泰半。神父趕緊拍背為他順氣,他羞愧地低俯著頭,太丟臉了,幸而神父寬恕了他,幫他重新斟酒,亨利不敢抗議神父這回倒得有點多,幾乎快滿溢出來,他小心翼翼接過酒杯,不讓酒水濺出,以嘴就杯口喝了下肚。
  比起啤酒,亨利確實更喜歡香甜酒的滋味,甜膩裡帶著溫潤,他又喝了一口,認為自己不至於會喝醉,只是全身都熱了起來,神父就站在他身後,靠得很近,拍背的手還停在他身上,不過手的位置換到他後腰。房裡的焚香味似乎變得更重了。
  他勉強喝完,看向經書密麻的印刷字,登時感到文字都在眼前浮動,頭一暈,手指死死抓住書架才不至於倒地。
  「亨利,我們都是有罪的,但主今天要透過我來幫你洗滌罪孽,不要抗拒神的恩寵,孩子,只要全心交給祂、信任祂,祂就會賜福於你和你的家人。」神父跟著跪在他身後,湊近他耳畔低語。
  他不是很清楚神父的意思,但他相信公義的安排,於是點了點頭。
  「我們若認自己的罪,神是信實的,是公義的。」
  神父一邊吟詠,雙臂同時穿過他脇下,探向他的底褲,毫無窒礙解開鈕扣,讓掌心滑了進去。亨利驚駭地說不出話,全身的重心往後倚在神父身上,口中只能擠出不成詞的呻吟,任神父鼻息噴灑在肩窩,搓揉他勃發的莖身,直到他控制不住抽搐,一連射了好幾回在神父掌心。
  望著滿掌的白濁,神父臉色未變,頓首表示晚課到此為止,接著取來搭在洗手台緣的濕布巾,擦淨自己的手,才替漲紅著臉的亨利抹去下身黏膩,幫他穿好寬褲,送回大夥同擠一室的睡房。
  「祂就會赦免我們的罪孽,潔淨我們脫離一切的不義。阿們。」
  關上房門前,神父擰了一把亨利的手腕,警告意味濃厚,也迫使他不得不看向傷害他的惡魔,看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在胸前劃了十字,作結道。
  「阿們。」
  他飛快甩開休斯的手,鑽入被窩,直到房門被咿呀帶上,確實鎖好了,他蓄積已久的眼淚才奪眶而出,側耳諦聽其他男孩高高低低的鼾聲,一路醒到天明。
  好不容易熬到隔天的晨禱,亨利想要裝病不去,可前來催促的是脾氣不佳的班恩神父,即便六十多歲,仍堅持每個月都要力行一個禮拜的苦修,男孩身上的一點病痛自然沒得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只慶幸沒有在教堂看到休斯的身影。
  亨利不敢跟其他男孩說,默默用視線掃視禮堂裡的每個人,微長鬈髮的、鬍鬚和喉結還沒冒出來的、長相類似女孩的,亨利試圖在他們臉上尋覓相同痛苦的痕跡,卻看不出任何端倪,真的只有他是唯一得到休斯「眷顧」的嗎,他不禁自問,一想起昨夜的事又差點潰堤。
  洗澡時間他曳著腳步,走在隊伍的尾端,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躲到最邊角的蓮蓬頭下,不穩的雙手解開底褲,檢查下身有沒有瘀傷,結果發現什麼證據也沒有,昨晚休斯的罪行就像夢境一樣消逝在日光之中。
  他瘋狂地反覆抹上碳酸皂,在微燙的水下搓刮表皮,不管洗了幾次,男人手指的觸感還殘留在他身上,直讓亨利作嘔,佇在溫暖的水柱下,雙肩仍是不停顫抖,久久不止。
  不出幾日,休斯肯定是弄清楚他的作息表了,再度找上他。
  亨利不知道休斯是怎麼支開別人,只明白當他轉過身,小小的階梯講堂僅剩他和休斯兩人,他下意識想要從側邊繞過去,反遭圍困牆角。惡魔面露微笑。
  有一就有二,一旦退縮,身體的界線只是個謊言,不復存在。
  手淫變成僅次於唱詩敬拜的慣例,亨利說服自己把這件事當成勞動來做,地點多是在休斯的單人臥房,或是任何亨利落單的角落,模式相同,休斯一面講道、一面褻玩他,對親吻毫無興趣,頂多要求他赤身跪在房間中央幫自己服務,偽裝成神職人員的惡魔會撩起黑袍的長擺,要他鑽入底下,用嘴吹出來才肯罷休。亨利不敢用牙,若說能否離開少管所都是看主的意思,畫押准章的負責人即是休斯。
  休斯說亨利會作惡,全是腦袋裡有邪靈的呢喃,因此身為神父的休斯肩負淨化他的任務,要求亨利把微腥的濁液全嚥下去,如此一來,上主的旨意才能透過祂謙卑的僕人,裝載進聖靈的容器裡。
  到後來,單純的手淫已經滿足不了休斯,甚至有次休斯知道亨利躲著他,便吩咐其他教士去叫亨利完成點燭的差事,等到亨利隻身一人,休斯才從聖像後頭的陰影處現身,把他按在會堂走道的地板上,整個人伏在上頭,在神之子的面前要了他。
  肉柱貫穿亨利的身體,就像鐵釘刺入基督的掌心,劇烈的椎痛逼得他咬緊牙關,像是在野獸嘴下扭動、掙扎的獵物,為了最後一口氣求生,可休斯抬起手封住他粗喘的嘴,被逼出的生理性眼淚模糊了視野,亨利看不清慈悲的聖母是否有為他垂淚,他滑落眼角的疼痛沒有聲音,走道盡頭那至高無上的神祇依舊沉默。
  將屆十七歲生日時,媽媽前來少管所帶他回家,亨利險些激動落淚,要不是顧忌端起和藹笑容、與媽媽握手交談的休斯臨時變卦,他寧可冒著絞刑的風險,放火燒光整棟少管所。
  「願神與你同在,也與你的心靈同在,強森太太。」戴著人皮面具的惡魔說,聲音真摯,若不是亨利看透了他,可能就會像媽媽一樣感激神父的關懷。休斯朝他微笑,儘管客套的笑意未搆著眼裡,說:「希望你不會再回來了,但或許日後有機會,我們將在別處相見,亨利。」
  返家後,亨利憑著優異的代數成績,考取伍斯特學院的夜間部,他積極用會計學程填滿生活,兄弟倆的關係修復如昔,媽媽為兒子的洗心革面感到欣慰,在餐前禱時用力回握亨利的手,提及是時候該幫他找個好人家的女孩,等他畢業就可以安定下來。
  他知道既定的未來會怎麼發展,這個叫亨利.強森的男人將安穩通過會計師的認證考試,跟門當戶對的端莊淑女結婚,在離父母家不遠處買下自己的獨棟房屋,養大兩個小孩,一女一男,小鎮的生活平靜無波,然後在某天幡然醒悟人生是多麽的無聊,於是端著獵槍,坐在浴缸裡一槍轟爛腦袋。得年三十歲。
  不,實情是亨利想要毀掉一切的衝動仍在,之所以選擇妥協,是他深諳每回聽到教堂接近深夜的鐘聲,少管所那一年發生的種種會在夜半驚醒他。他越來越認為自己不屬於這個泥淖般的小鎮,盤算著存下積蓄,趁早遠離此地,避到哪裡去都好,倫敦、利物浦、曼徹斯特,隨他挑選,各行各業都需要會計的人才。懷著這般希望,他多少能安撫消散的睡意,勸自己再多睡上三四個小時。
  沒隔多久,一個開著昂貴賓利車,全身漆黑如鴉的男人登門造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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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搭上晨間從牛津第一班開往小希斯的火車,亨利的命運在史特拉福換了軌,作了這麼多年的噩夢,第一次有人搖醒他告知該下車了。
  他從車站口開始問路,沒想到小希斯的每個人都認識謝爾比和伊莉莎白.格雷。在眾人的指引之下,他沿街而行,冶煉坊的火爐跟打鐵座隨處堆放,鑽入鼻孔的淨是燃煤和酸臭的腐敗氣味,有粗鄙的男人在暗巷裡解開褲頭就對著牆撇尿,也有捧著肚腩的酒客,彎著腰在街邊嘔吐。
  他連忙閃過快將落到皮鞋上的穢物,拔腿狂奔,直到轉角處才停下腳步,張望四周。一位振臂佈道的黑人傳教士替他指路,告訴亨利位處街道盡頭,燈火通明、宛若白晝的即是加里森酒吧,下了工的男人會彼此搭肩,鼓躁地推開酒吧大門,進入不拘禮數的堡壘縱情逸樂。
  亨利從未見過那麼荒誕的景象,對照之下,小鎮更像是另一個悖反的國度了,同樣的秩序在伯明罕(Birmingham)有著嶄新定義。
  黑衣男人說他的真名是邁可.格雷,年幼便遭人奪走的孩子,有個在清水巷十七號等了十二年門的家人。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擁有另一個選擇。
  最後,亨利還是沒能鼓足勇氣踏進加里森,他轉進清水巷,怯怯地拍了十七號的門,無人回應,窗簾後也是暗的。他不死心,決議隔日再試,於是掏出積攢下來的離家基金,投宿一間內裝沒有外觀破爛的旅店,作為變通之道。
  令他訝異的是,在小希斯度過的頭一晚他睡得香甜,睜眼後已是天明,黑衣惡魔搆不著夢境,他不僅沒有夜半乍醒,也未曾想起強森家。他總算明白原因了,他屬於小希斯這個暴力之鄉,唯有在此,體內沸騰的壞血方可消停。
  「歡迎回家,邁可。」他蜷縮在薄被裡,輕聲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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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屋外佔地廣袤的庭園一樣,箭宅裡石雕人像數量比僕役多,是一棟華美的空殼子,任何一點宅邸裡的動靜,不用費勁豎起耳朵,全入了嚼舌根者的耳,哪怕只是一根針落下,也是格外明顯,遑論鞋跟叩擊在硬木地板上,就如同鐵鎚敲砸在鋼胚上,邁可聽見一連串的疾步由遠而近,他收回畫上的視線往肩後望去,正巧對上替他掌著門扉的法蘭西絲。
  盡責的管家朝他點點頭,說是搖鈴響了,謝爾比先生已經準備好在書房見他,有需要沏新的一壺茶嗎。
  邁可禮貌回絕,表明會晤結束後不會久留,不勞她多費心。
  法蘭西絲欲言又止,邁可明白那個神情的意思,自從悲劇鑄成,葛蕾絲擋下那顆刺殺的子彈之後,肯為箭宅停住腳步的人就更少了,湯米本就甚少待在家裡,葬禮後變本加厲,工廠港埠、賭馬投注站和賽馬場到處跑,就是不再停留。
  葛蕾絲下葬的那天湯米眼角無淚,牽著懵懂的查理往棺槨上擺了一枝白玫瑰,便退到祭壇邊上接受各方致意。
  博吉斯家族的代表遠從愛爾蘭趕來,所幸不是穿著參加婚禮時的騎兵軍裝,不然以戰場上的過節,剃刀幫或許會直接在教堂外跟英國軍隊幹起架來,波莉沒有讓湯米跟他們接觸,而是把軍官引導到輔祭的準備室相談,邁可深知葬禮並沒有遵循吉卜賽的傳統,主要是出於博吉斯家族的不諒解,他們斥責湯米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別想繼續留著葛蕾絲,執意把殞命槍下的屍身帶回家鄉,而折衷辦法即是舉行天主教的告別彌撒。
  他們只願讓湯米留著孤兒和空屋,以及充填兩者之間無盡的回憶。
  當湯米帶著查理遠行數日回來後,大家以為可以暫時鬆一口氣,畢竟父子平安,沒有再添兩條人命,因此由波莉主導,召集全家人一起與湯米在箭宅裡用晚餐,傳話給湯米時,他並沒多說什麼,邁可便當他是默許了,孰料餐包跟前菜甫上桌,波莉例行要鄰座的人手牽起來作飯前禱告(say grace),湯米神色一僵,拳頭砰地砸在桌上,拋出揪成一團的餐巾,逕自離席。亞瑟跟約翰追出去時湯米早已不見蹤影,那頓飯吃到後來誰都不大好受。
  見湯米情緒封閉,眼裡常有那種螫人的溫度,旁人一個不慎就被咬著不放,要不就是策馬外出,一連好幾日無聲無息,邁可轉向坐鎮賽馬投注站的波莉提起擔憂。
  他不是站在兒子面對母親的立場尋求解答,波莉在她兄長老亞瑟.謝爾比最沒有骨氣跟擔當的時候扛起屋頂,一手拉拔謝爾比家的孩子長大成人,照顧鎮日只問鬼神的嫂嫂直到闔眼。比起拋家棄子的無賴,波莉更像是宗族的精神領袖,跟他第一眼印象裡那個抖著嗓音問「你能接受這樣的我嗎?」的生母截然不同,邁可漸漸領會為什麼湯米敬重她,視她如母如師。
  「吉卜賽人沒有墳塚可供悼念,我們雲遊四方,死後就跟生前一樣來去自由,就像我不能告訴你要上哪去找你父親的屍骨,還有你的小妹安娜被埋在澳洲的何方,因為死後的肉身都將在灰裡化作輕煙,就這樣燒光了、消失了,或許我們其中有些人具有與鬼魂溝通的天賦,但是維繫亡靈樣貌的羈絆是情感,一旦愛意完全消散,他們就等同再死去一次。」
  推開桌面上令人操透心神的賽馬賠率表,波莉點起一根手捲菸,包在菸草外的黑色香草紙有股特殊香氣,焚燒後益發明顯,她微微瞇起眼眸,彷彿看破那些蘊藏在煙霧裡的秘密,用巫師那洞悉且權威口吻續道:「湯米是個聰明人,年紀輕輕時已經見過很多死亡:他的母親、他的初戀、他的同袍和敵人⋯⋯戰爭跟一八年的疫病帶走許多人,他曉得道理,只是需要時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當他需要你的當下,及時出現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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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越半個梯廳,葛蕾絲巨幅的肖像畫仍懸在通往二樓的牆上,居高臨下,邁可感受到畫像的視線隨他一舉一動挪移。
  輕敲三響,他聽得湯米的招呼便推開房門,湯米多是坐在正對來者的辦公桌後,從那處座位可以直望屋外的停車彎,若遇上天光明朗的日子,甚好的陽光從高窗灑落,不僅訪客細碎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在逆光的庇蔭下,陰影亦能掩去湯米的臉色,加上辦公室終日煙霧繚繞,要透過表情讀懂男人心裡的盤算頗為困難。
  這回沒有直接對上坐鎮辦公桌後的湯米,邁可疑惑之際,驀地聽到右手側傳來湯米的嗓音:「查理,看是誰來了。」
  原來謝爾比父子倆窩在地毯上,正在研究玩具火車的軌道組裝。採俯趴姿勢的查理爆出拔尖的叫喚,邁可的名字在童稚發音的錯誤下變成邁奇,孩子雙掌一撐,快快爬起身,擺動小短腿朝他跑來,邁可對孩子的熱情以報感到驚喜,他放下手裡的禮物盒,蹲踞下身迎合查理嬌小的個頭,敞開的雙臂牢牢接住男孩,任查理執意把車廂塞進自己手裡。
  邁可一時間認不出眼前的湯米,唇線鬆弛,眉宇間沒有摺痕,長久以來男人肩挑的責任已然卸除。難得扮演父職角色的湯米沒繫領帶,襯衫解了兩顆鈕扣,恣意捲到肘彎上的衣袖以袖箍扎著,手執水彩筆正在幫查理的火車站上色,掌上沾了不少顏料。
  「嘿查理。」邁可彎腰放下討抱的孩子,單腳屈膝,拾起腳邊的禮物盒舉至查理跟前,「給你遲來的聖誕禮物,拆開來看看吧。」
  湯米暫歇手邊事,踱了過來,一瞧見盒中的栗色小馬時,臉上的線條突然顯得柔和,模樣是邁可從未見過的陌生。
  男人輕拍查理的肩膀,囑咐注意力全然被新玩具吸引的孩子道謝,不忘引導邁可坐到辦公桌前,自己則掏出一條手帕把顏料擦乾淨。當湯米重新抬起頭時,眼裡的湛藍冰涼如舊,邁可才又認出剃刀幫的首領來了。
  打從邁可加入生意以來,他不曾有湯米辦公桌面淨空的印象,那張桌面象徵生意的好壞,待簽的文件得擺在左上角或是當面遞交,處理完畢的全疊在右手邊、待人取走,合約一縲進一縲出,即便在賽馬投注的淡季,精於算計的商人仍會私下贊助幾場業餘拳賽,鼓吹小額的投注,讓賭徒永無安寧之日,直到把身家全押在擂台上。
  至於桌上積滿菸灰的玻璃淺缸,湯米鮮少留心是誰負責清理,他只在乎抽屜的鎖頭是否結實,急件擺放的順序是否跟他上回進辦公室相同,任何人都不許插手整理,就算是波莉也沒有豁免權。
  直到邁可一次偶然的早到,撞見認份拿著乾布擦抹的莉茲,女人對他侷促一笑,撩起垂落的髮絲勾到耳後,收拾妥當,復又退回秘書桌的打字機前。邁可登時漲紅了臉,拿取需要的資料就匆匆扭頭離去,他只覺自己無意間探得一個親暱的秘密,莉茲從未對誰嚷嚷這件事,就跟她對湯米的情感一樣,隱蔽且低調,好似她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守在角落,等到湯米哪天抖落菸灰時想起她的存在。沒有人能在湯米心裡比上葛蕾絲的地位,湯米不會為亡妻以外的人裱框肖像畫,鎮日高掛在箭宅伴他左右。
  「想要喝點什麼就自個兒來。」
  湯米闔上沒裝幾件衣服的皮箱,手在空中兜了個圈,授意邁可自助服務。
  在邁可跟前只有一方攤在桌面中央的軟布,上頭擺放從韋伯利手槍拆卸下來的零件:槍筒、槍托、倒扣的六枚子彈,清潔油潤滑過的槍管反映著冷冽,即便與槍交心是剃刀幫的日常,武器出現在孩子的週遭總使邁可隱隱不安,他注意到只有一顆實彈的彈殼上有刻字,可湯米在他看清之前悉數取走子彈,重新組好槍,唯獨裝填那一顆子彈進去,謹慎收回脇下的槍套裡。
  「出遠門?」邁可試探問道。
  「去個馬蓋特(Margate)就回來。艾妲今晚會來顧查理。」
  聽得生疏的地名,邁可在腦袋裡飛快轉了一圈,好似是在沿海的東南角,他模糊地暗忖,不解偏僻的小鎮有什麼值得造訪的理由,即便小希斯的交通仰賴運河船載,人們通常也不會把湯米與海灘或假期聯想在一塊,找故友話家常更不是湯米的性格,能稱上熟識的不是戰死法國,就是交際圈內的狩獵者,裡面信得過的朋友屈指可數,敵人倒是永不稀缺。
  「從這裡過去有段距離,你自己開車?」
  「大衛會送我到考文垂,轉火車過去。」
  湯米語氣尋常,安排一如既往的妥當,從透露不少的訊息量來看,邁可猜想湯米是想消除自己的疑慮。
  確實,他認識司機大衛,知道年屆五十的退伍軍人甚是可靠,點跟點之間的接送不成問題,而一旦火車駛出倫敦,湯米遭仇家奇襲的機率亦跟著遞減。成功終結黑手黨的血腥復仇(vendetta)之後,剃刀幫萬惡的名聲遠播,在大倫敦的黑幫混戰裡站穩腳步,地位鞏固,原先滋擾外圍組織的達比.薩比尼瞬間收手,任吉卜賽人直接接收尚格萊塔遺留的資產,他們將夜總會、當鋪、幾家酒吧納入羽翼之下,減輕店家負擔的保護費以利獲得支持,到目前為止的成效顯著。再者,吞噬義大利人的版圖,等同打開通行美國禁酒黑市的交易大門,剃刀幫無須再透過猶太人作仲介,過去幾週的琴酒輸出量,遠超出湯米當初與所羅門斯談定的收益,也有線民的消息指出拳賽結束後,所羅門斯早已不知去向,拔升了一個叫以馬內利的副手當頭,但只能勉強維持住氣燄,康登鎮附近的小混混摩拳擦掌,就等著適合的時機一舉拿下釀酒廠。
  邁可深信湯米應該會搶在眾人之前動作,整併他們在倫敦的勢力版圖,每個弟兄的食指都扣在扳機上,靜候湯米下達命令。
  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邁可的本能告誡他還遺漏了線索,就像槍膛裡只有一發子彈,湯米的沉靜是個謎題,剃刀幫首領從不會乖順聽從他人的指示,然而他卻遵循波莉的建議,交出鐵工廠跟投注站的辦公室鑰匙,批准自己三個月長假。男人的反應與邁可預期裡的頑強抵抗太不同了。
  「你的確是該好好休個假。」邁可險些咬到舌,他的口吻聽起來就跟酒後感傷的亞瑟一個樣,充滿體諒跟憐憫,見對坐的湯米挑高單側眉梢,他連忙轉圜,說:「找我來應該不為這事吧?」
  「我需要你查查這件事的真偽。」
  彷彿就等邁可準備好切入正題,湯米拉開抽屜,將彌封的信箋推過桌面,邁可挺直身子接過,細細檢視信封正反面,皆無署名。
  「這是什麼,湯米?」
  「一封來自未來的預言。」
  湯米往後傾靠在皮椅上,取出菸匣,彈開上蓋並抽出一支捲菸,持著濾嘴來回滑過唇瓣,邁可知道那是湯米慣有的思考習慣,可男人未曾意識到伴隨那個姿態而來,施加於旁人的壓力。在湯米摸出自己的打火機前,邁可站起身,掏出褲袋裡的銀製打火機,左臂橫過辦公桌面,擰燃一簇火光。
  湯米落在邁可身上的目光熨燙,堪比他掌間燒灼的熱源。
  他倏地接受了邁可的好意,雙掌撐著扶手,傾身湊近那微小的火苗,隨之呼出的鼻息拂過他手背,激起邁可一陣疙瘩,他們不過相隔咫尺,他卻只敢死死盯著手中的火光,等到湯米叼在嘴角的捲菸搆著焰火,燒著菸頭,輕輕吸啜,才恢復原先的坐姿。湯米接續說道:
  「如果預言屬實的話,邁可,我們將會有另一場大戰要打。」
  驀地,一股陰冷直竄背脊。
  拆信之前,邁可預期自己真切需要喝上一杯,走近擺放酒器的邊桌,琳瑯的酒瓶擺滿銀製托盤,他不多作考慮,便執起醒酒用的水晶瓶。瓶身在午後日光的斜照下,漫射有如教堂的彩繪花窗,格狀的虹彩落在最裡邊的一瓶酒上——之前就在那裡了嗎?他對寬厚的瓶身毫無印象,那不是公司出產到紐約的琴酒,瓶塞未拆封,酒標卻略顯斑駁,湯米似乎持有這酒好一段日子。
  邁可不甚意外看見產地標註著康登鎮(Camden Town),他想起那個釀酒的猶太人,想起他們曾齊聚這個房間共商沙皇珠寶的事,想起湯米無聲脅迫亞瑟與埃爾菲.所羅門斯和解,即便那個背信忘義的小人在逾越節的餐桌上設局,搞慘了湯米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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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議一結束,慍怒積累到臨界值的亞瑟馬上抽身,氣得臉紅脖子粗,一副再跟所羅門斯多相處一分鐘下他就會拔槍的樣貌,何奈看在湯米的面子上,臨走前亞瑟只能掀翻一張木椅宣洩不滿,肩頭還重重撞上站在他身後的約翰,芬恩連忙跟在亞瑟身後,彈也似地離開書房。
  「搞什麼啊蠢蛋。」無端遭波及的約翰對兄長祭出中指,他嚼著口中的牙籤,歪頭乜了湯米一眼,彷彿斥責湯米看看你做了什麼好事,悻悻走出房門。
  「你的兄弟真是熱情,湯米。」
  猶太商人交疊的雙手搭在拐杖上,跺了跺腳下的地板,明明是導火線,他卻置身事外般衝著湯米咧嘴一笑。
  「這個嘛,埃爾菲。」
  湯米手插褲袋,從辦公桌後走到埃爾菲跟前,全身重心倚著寬桌邊緣,他抬起右腳,讓臀部半是側坐在上面,這姿勢讓湯米略高於坐著的猶太人,他俯低頭,面色平靜無波。「亞瑟現在不怎麼吃羔羊排了。換作是我的話,也會把比利.齊肯的份一起算在你頭上的。」
  聽完意有所指的威嚇,所羅門斯嗤笑出聲,緩頰道:「就說是過去的生意了。要是他願意上我那邊坐坐,我必會盛情款待,補償亞瑟那次沒吃到的晚餐。」
  湯米對所羅門斯的嘲諷不予置評,而是轉向邁可,招招手要他上前。
  等到邁可走入兩位幫派首領之間,湯米一把攬住邁可的肩頭,將他拉入一個近似於懷抱的距離,撲鼻迎來的是湯米身上的菸草味,男人高聳的顴骨擦過他耳際,薄唇附在耳畔,悄聲交代:「盯著亞瑟,別讓約翰塞白粉給他,好嗎?」旋即鬆開邁可,拍拍他的胳膊,驅趕邁可離開房間,代替湯米去安撫亞瑟。
  邁可沒多費神,只是依循帶有髒字的飆罵聲前行,他在長廊的盡頭找到潑灑怒氣的亞瑟,那曾經在擂台上把一個少年往死裡揍的拳擊手正揮舞著雙臂,邁可閃過飛來的拳頭,並且從約翰手中奪下一只藍色小瓶,當場沒收。
  他知道藍瓶裡面裝的是「東京」,一個別具異國情調的名字,芬恩解釋過那是刺激賽馬用的可卡因,給人吸食的效果也差不到哪去,夠嗆,一開始會整個人輕飄飄,認為自己無所不能,感覺特別地好。邁可無須過問藥效退了之後人會怎樣,他親眼見過賽後的馬廄,整匹駿馬是怎麼臥倒在地,口吐白沫、氣喘不止,全身毛皮溼滑發亮,幾乎擰出體內所有的汗液。
  邁可好奇湯米是怎麼猜到白粉的事。艾妲有回提及湯米在大戰時幹到軍士長一職,或許是太過了解他的兄弟,就跟了解他麾下的兵團一樣,湯米摸透每個人的性格,知道他們作為棋子的屬性,誰會無畏前進,誰又會臨陣退縮,邁可不得不同意所羅門斯的觀察,湯米造就了無敵的殺人武器,他把亞瑟的手死死按進血泊裡,至於罪惡,則留給上帝共同承擔。
  「操你的湯米,剛才是怎麼回事——」
  約翰拉住亞瑟揮出的重拳,手肘頂向亞瑟的肋間,制止一樁慘案的發生,亞瑟這才回過神,定睛看清來人是自己的堂弟。「啊是你,抱歉邁可,我還以為是那混球。」
  「我媽也這樣說。」察覺自己的說法過於孩氣,邁可改口道,「我是說波莉,她老說我跟湯米一個樣。」
  「豈止像,根本一樣,對吧亞瑟?走路的方式,抽菸喝酒的樣子。老天在上,波莉如果知道會殺了我們,『好的不學,你們這班兔崽子淨是教他些壞事』,到時候你得要幫我們作證啊,邁可,就說你都是跟湯米學的。」約翰啐了一口。
  「湯米不是個好榜樣,別模仿他太入魔,邁可。」
  「是他做出了困難的決定。」邁可指出實情,反射地為湯米辯護道。
  「『困難的決定』,哈,狗屁不通,你剛不也看到了嘛,他要亞瑟跟幾乎宰了自己的兇手和好。等你哪天幫他殺掉一個人就能明白了,這是過來人的經驗談。」
  「約翰男孩。」亞瑟使了約翰一個眼色,情緒轉趨緩和,語重心長說:「離他越近,湯米越會傷透你的心。你要記住我說的,邁可。」
  邁可反駁的話語哽在喉嚨,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想必他的面色應該好看不到哪去,使得約翰一反平時嬉笑的態度,搥了他肩膀一記,難得肅穆地說:「我和亞瑟沒事了,你折回去時順道看看湯米,一想到他跟那個惡徒共處一室,我就渾身不對勁。」
  遭謝爾比兄弟兩造差遣來去,邁可哭笑不得,揣著小藥瓶,他依言走回書房,只不過在門外聽得一息湯米的悶哼時,他瞬間收住腳步。
  門還是維持邁可離開時的半掩,他按上門扉,以不驚擾房內人的力道淺淺推開,恰好對上所羅門斯投射過來的目光。
  摘去寬邊帽的猶太人擁著湯米,一手擱在腰窩,另一手掌托湯米剃得髮絲極短的後腦勺,背對邁可的湯米即便掌心按在所羅門斯胸膛上,卻沒有推擋抵抗,也沒有意識到身後的邁可目睹了一切,任所羅門斯攫取所剩無幾的自制力,唇間斷續洩出喘息。
  所羅門斯面對邁可在場的事實並無顧忌,絲毫沒有遮掩的打算,甚至加深了吻,圈緊環在湯米腰上的手臂,男人的視線在他臉上逗留好一陣,彷若看穿邁可所想的一切。這樣的赤裸讓邁可感到反胃,他往後退了幾步,顧不得自己腳步聲多麽響亮,轉身便往大宅的門口奔去,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口鼻再也吸不到氣,幾近昏厥地跌坐在花叢間,抬手一抹臉,邁可才發現自己滿面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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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邁可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的事,湯米時常往返倫敦跟沃里克郡(Warwick),看不出任何異樣,他開始覺得只是自己一時眼花,錯看了湯米和所羅門斯的互動。
  付錢幫夏洛特打掉孩子後,邁可看開了,他更樂於花錢找人陪伴,純粹的交易關係,無須替他人的後半輩子負責,他可以選擇什麼時候開操、什麼時候喊停,什麼時候要求床伴握緊他的手,注視著他入睡。
  對邁可而言,和女孩子在一起比較容易,並非因為她們柔軟的胸脯和腰肢,不會讓他想到神父勃發的性器,也不是因為他在高潮之際,會錯把身下深髮藍眼的女人聯想成湯米,而是她們不會像男人一樣,淨是想要傷害他。
  由於波莉的施壓,湯米只讓他專作合法生意,不經手任何淌著血水的粗活,因此邁可沒有把亞瑟的提醒放在心上,他不相信自己會為了湯米而殺人。
  但艾妲從話筒另一端捎來的噩耗打破了平衡。遭人重傷的湯米緊急送醫,他的頭骨如同徹底砸碎的花瓶,腦震盪加上顱內出血,就連操刀的外科醫師一度也失了把握,以為保不住湯米的性命,縱使人清醒過來,會不會有後遺症還是個未知數,要候在手術室外的謝爾比一家做好心理準備。
  波莉登時雙腿一跪,合掌背誦著祈禱文,唸完一遍後她改為低喃蓋爾語(Gaelic),邁可不清楚那段像是女巫吟詠的意思為何,他只明白如果世界上真有神的存在,那就叫祂被世人永遠記恨著吧。
  所幸醫藥和巫蠱雙管齊下,多少發揮了作用,湯米保住一條小命,休養期保守估計也得耗上半年,而在湯米缺席的期間,亞瑟和約翰根據艾妲提供的資訊四處奔走,總算揪出幕後的主事者。
  消息傳來的時候,邁可輪值守在湯米的病房外,一得知教唆者的身份是神父約翰.休斯,霎時間他眼前一黑,作嘔和憤怒同時在血液裡翻騰著,年少時想要炸毀許願井的衝動又回來了,得用勁攢緊拳頭,任指甲狠狠刺入掌心,以痛覺壓下情緒高漲,他的視野才漸漸恢復清明。
  邁可耐心等到湯米拆掉固定顱骨的輔具,儘管頭皮上怵目的傷疤仍在,但湯米的復健漸有起色,人也比較精神,邁可單刀直入提出把休斯留給他處置的要求,他早已準備好刻有休斯名字的子彈,槍套蓋在大衣底下,從不離身,他只需要湯米的允許,一道口頭的決殺令,同意他替湯米射出子彈,執行殺人的任務。
  邁可並不畏懼復仇的業火,因為休斯那整整一年的傷害終日侵蝕著他,使他生不如死,槍殺已經算是最便宜那隻禽獸的方式。他願意為亨利.強森殺人,卻沒想過自己到頭來,也願意為湯米.謝爾比雙手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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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揀了所羅門斯贈送的酒,邁可取來兩只酒杯放在桌上,擰開軟木塞,替湯米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指節的高度。湯米見到瓶身怔了半晌,將捲菸遞到嘴邊的動作停了下來,夾於指間的菸灰積得老長,終究燒斷,落了一撮四散的灰白。
  「挑這瓶也好,有何不可?」
  湯米伸手掃去桌上的菸灰,接過邁可掌心捂暖的酒杯,他垂眼瞧著深褐色的杯中物,說話的音調變得古怪,緊繃得像是遭人掐住氣管。
  「上面寫來自康登鎮,所以這是蘭姆酒嗎?」
  「黑蘭姆,給工人喝的。」湯米輕輕摩挲著杯緣,安靜地說:「那是我們第一次談合作時埃爾菲邀我嚐的酒,他說白蘭姆是給老闆喝的,但我總喝不慣,還是黑的更符合我們,不是嗎?」
  「或是啤酒。」邁可回道。
  「我偏好威士忌。」湯米露出一抹近似微笑的弧度。
  他們舉杯相碰,氣氛沉默,沒人說些致未來的祝酒話,湯米在一次後仰裡飲盡酒液,邁可跟進,熟成木桶的加成固然使酒味更醇厚,但淺啜一口,邁可就被濃郁的焦味嗆著,充斥鼻腔的灼辣熱了整圈眼眶,險些眨出淚來。
  「為什麼——」邁可衝口問道,視線與湯米相持,但他想要獲得解答的問題繁多,一時不知從何處著手,遂揚起手中的信封作結。
  湯米不作回答,反而是將喝罄的空杯叩在桌上,走至兒子身邊,他應和著查理的喁喁細語,單手抱起男孩和伏在肩上的幼馬玩偶,另一手拍撫那小小的後腦勺,轉身面向爐火。
  就在邁可放棄得到解答的可能,準備離開之際,只留給他一個孤獨背影的湯米忽地開口:「你從休斯手中救出查理,把他安全無恙地帶回我身邊。你認為殺人本身就是不義,但當你發現弱小身陷危險,總能在關鍵時刻做出對的事,並且忍受它帶給你的折磨。你還有良知,邁可,這就是你和我之間的不同,也是為什麼只有你能勝任這份工作。」
  湯米音量甚微,邁可立即後悔了,他想假裝自己沒有聽到男人這麼說,因為他沒有男人口中的那麼高尚。
  當他殺入教會,見惡魔等在那裡,其身後的隔間傳來查理羸弱的叫喚,他眼前重疊了那處焚香氤氳的暗室,裡頭有個赤條條的男孩跪地祈禱,無助等待遲遲未現身的天使救援,他是渴慕牧者的迷途羔羊,卻困惑為何上帝每次都撇頭轉開,棄他於不顧。
  邁可只是想要拯救當時的亨利.強森,進而交給本能去終結這一切,他捨棄了手槍,回歸最野蠻的肉搏,一如剃刀幫的打手,邁可用鋒利的刀刃劃開休斯脆弱的喉嚨,惡魔不再是亨利所想的那麼刀槍不入,冒泡的鮮血迸發而出,休斯想要按住開口止血,但血液卻滑溜得讓人什麼也抓不住。經歷短促的掙扎,摔在地上的休斯往牆角蹬了一腿,再無動靜。
  邁可把剃刀甩得老遠,連滾帶爬進到囚房,將床榻上狀態安好的查理擁入懷抱,盡可能不使髒血沾染到男孩海軍藍的水手服上,以寬闊的肩膀遮去查理藍似湯米的眼睛,終於嘶嚎起來。
  邁可的口型已經做好了回絕的打算,趁一切還來得及挽回,單程的船票仍躺在他外衣口袋裡,他應該帶著波莉登上開往澳大利亞的船隻,再也不返回英國故土。他聽說搭船渡到那片土地的人皆是有罪在身,得用盡下半輩子,在藍天白雲的見證下贖盡罪愆。
  但他不懊悔殺掉休斯,正是因為謝爾比的壞血在邁可體內流竄,他能夠改變所為,卻無法改變內心的嚮往。即便亞瑟告誡他離湯米愈近,受到傷害的次數愈多,邁可依然在湯米需要他的時刻,一次復一次應允男人的要求。
  他永遠抵抗不了湯米,像隻貪婪無盡的喜鵲,他想要待在男人身邊,獨霸那些閃閃發亮的時刻。

  在湯米書房裡的壁鐘敲滿四下之前,邁可帶著信封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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