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19

Dunkirk:The Death of Icarus

衍生:Dunkirk
等級:G
配對:無。Mr. Dawson & his dead son
說明:「不是我,我哥才是飛行員,他是駕駛颶風式戰鬥機的。在開戰後三週殉職。」面對 Collins 的疑惑,Peter 答道。
警語:OFC/OMC 有,親情向,prequel。可以將整篇視作原創。



  韋茅斯 (Weymouth) 的生活離不開船和海。
  船主和海員聚在俱樂部裡閒話航行,婦人和魚販在市集上談論漁獲,孩童從小繞著船舶玩耍,將拆箱卸下的木板跨架在兩條船間,作為簡易的棧道。有時他們不依靠木板,全憑膽量,騰空跳過船隻的間隙,比賽誰能彈躍最遠的距離,一旦落水數回,吞了幾口死鹹的海水進肚裡,再旱的鴨子也能學會划水。
  等到年紀稍大一點,不論男女,韋茅斯人至少都會打兩種繩結──八字結能夠捆好貨箱,稱人結可以懸吊物品。有些經驗老到的水手甚至認為,打對繩結比學會開船重要,這項絕活說不定哪天可以保人一命。
  真要說起來,韋茅斯人平時的消遣沒什麼特別,多是埋怨不佳的海象。尤其當海面上霧濛濛一片,船隻開不出港,只能繫在碼頭吹海風,耽擱了捕魚的時機,再加上戰事接連,油料的價格因而飆漲,出海的日子跟著減少,他們為此大發牢騷,一併咒罵。可說歸說,人們就像時常踞在港口邊的海鳥,驅趕只是虛應了事,散開後不久又回歸原位,他們總離不開海,甩不開挾著魚腥味的鹹風,沿海有多少個小鎮,他們寧可待在韋茅斯老死,並以當地居民的身分自豪。

  道森家即是土生土長的韋茅斯人,家中主要的營生卻跟出海無關,倒是做些陸運買賣。
  曾跑過船的祖父喊說海上工作太過辛苦,一回到岸上,便鐵了心不幹漁夫,用一整年的工資買了台百福 (Bedford),負責將醃魚往多爾切斯特 (Dorchester) 送去,雖沒有討海賺得多,至少血汗錢得來安穩。豈料安逸久了,韋茅斯人血液裡的本能蕩漾,祖父不免懷念起年輕時的海上生活,待貨運的生意底定,又拿手頭的閒錢收購一艘斜杠帆駁船,船名取作月光石號。他怕妻子責難,嘴裡總說是開著玩的,消遣居多。
  後來遇上一遭風浪,把停泊在碼頭裡的船全堆疊在一起,面目全非,得要動員整個小鎮善後,拆解壞得嚴重的船體,才能清空港埠。

  祖父的駁船沒能保住,倒是月光石號的名字傳了下來,讓新買了艘蒸汽小艇的老道森繼續沿用,等到道森先生從皇家海軍的前線退伍,準備與等他歸來的瑪莉安結婚,老道森特地跑一趟交通局辦妥手續,將船的所有權轉移至他手上,月光石號成了新婚的賀禮——是啊,韋茅斯的船和海,將來他的兩個孩子,狄倫跟彼得,理當接下道森家族的傳統,擁有自己的月光石,並傳承給未來的子子孫孫,船隻一多,還能仿效鄰居萊托勒一家組織自己的小船隊。道森先生在登上甲板的第一天如是盤算道,他往船艉插上一面藍底、繡著米字的公務旗,隨時應允海軍的徵用。

  本該是這樣的,沒有新鮮事、永遠不變的韋茅斯。直到道森家裡出了一位飛行員。

  /

  例行出港巡了一趟,返航的道森先生悉心將月光石號靠向停泊區,等到距離夠近,他切去引擎動力,拾起甲板上的纜索往繫繩的矮墩一套,靈活地環了個八字形,使勁一拽,讓船舷在擺盪間貼近港岸。待船身輕碰棧道,他拄繩一端,從船身跨跳到岸上,再彎身結實綁好船隻。
  此舉驚擾到停棲在撈網上的海鷗,那鳥振翅一拍,悠然掠過泛著綠光的暗藍海面。道森先生停下手裡的活,順著海鷗滑翔的軌跡望去,那像是一架嶄新出廠的單翼飛機,眨眼間便飛得老遠,直直探向海天那模糊的邊際。

  道森先生還記得那天,一九二七年的五月二十日,他跟狄倫曾守在廣播前整整一天,就是為了聽查爾斯.林白飛越大西洋,挑戰全程不著陸的實況。播報員正說道林白為了減量負重,僅輕裝上陣,捨棄後備的降落傘和領航員的指引,只仰賴儀表板、羅盤以及個人經驗,主持人還強調這是個一旦失敗即沒有退路的險境,靜不下心的狄倫在家裡翻箱倒櫃,這裡拉開抽屜,那裡撬開鎖頭,最後不知從哪翻出連他都不記得擁有的世界航海圖,皺歸皺,保存尚為良好,紙面上沒有蟲蛀的破洞。
  狄倫抓起筆和尺,專心趴在地圖上研究起飛行路線,推算從紐約飛到巴黎的可能航線,鼓搗了好一陣,眼底難掩興奮,向他宣佈:聖路易斯精神號會飛過韋茅斯上空。

  道森先生收回視線,踩著棧道朝鎮上走去。
  他一手拎著保溫壺,空著的手朝不遠處修補漁網的班特利揮了揮,像他們那麼早來到泊船處的人現下不多了,青年受徵召上了戰場,留在韋茅斯的不是像他們這種傷殘老兵,就是像彼得那樣得再等個幾年才能上前線的男孩,搬運漁獲、修繕破損這類重活回歸老韋茅斯人身上,扛不住吃不消,閒置在港口的船自然越來越多。

  「不出航嗎,韋伯?難得今天海上沒什麼浪,放下手裡的事吧,開船去轉一圈也挺好。」
  道森先生一屁股坐上班特利留給自己的座位,儘管那只是一頂倒扣的籮筐,上頭鋪了薄薄一層手織茶巾,稱不上舒適,但至少可以歇個腿。他把保溫壺的杯蓋擱在板條箱上,斟滿一杯熱茶,往班特利的方向推了推,見男人搖搖頭謝絕好意,道森先生便自己喝了。

  他們安靜地眺望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旭日灑落的爍亮如星芒。多麼適宜出海的好日子,道森先生心想,還有什麼糟糕破事能發生呢。

  他正要再倒一杯茶時,瞥見班特利手裡絞著結團的漁網,糾纏成那樣大概是沒得救了,打結的部分全都要割掉。道森先生嘆氣道:「說吧,韋伯。」

  遭看穿心思的班特利擱下手邊事,握實的拳頭按在褲面上,似乎抵抗著他將要傳達的訊息,頻頻搖晃那白絲參半的亂髮。道森先生暗忖自己不過五十出頭,韋伯還比他年輕幾歲,卻蒼老得多。他幾乎想不起來戰爭前韋伯是怎麼個快活的小夥子,現在鎮上的孩子都偷偷喊韋伯是哭鼻子班特利——男人總是頂著擤到破皮的紅糟鼻,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偶爾是酗酒,有時是過敏,通常則是另有原因。
  再調皮的搗蛋鬼也不敢當面那麼喊班特利,在韋茅斯,沒有人不知道班特利的父兄全葬身在海峽的另一端。

  「我看到一輛黑色的希爾曼 (Hillman) 停在你家門口,下來兩個軍官。」
  班特利開口,帶著鼻音的低嗓極其模糊,但道森先生還是聽清了關鍵字。

  噢。道森先生握緊手中的杯子,杯裡的茶水濺濕了褲頭,溫涼緊貼他的腿面,明明沒有起風,他卻忽然一陣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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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過班特利那番「如果有需要,你知道我在哪」的安慰,話別後,道森先生沿石磚道來到交匯的市集廣場,他在返家的岔口前猶豫了陣,拐個彎,讓腳把自己帶向通往山坡的小徑。

  土丘並不陡峭,地勢稍高於週遭的原野,爬上巔頂,可以將整個韋茅斯港的景致盡收眼底,鎮上的孩子常佔據此處作為遊樂場,如今歐陸的消息像是烏雲般籠罩在不列顛上空,放學後在外逗留的身影少了許多。

  道森先生沿路上行,兩側的屋舍逐漸朝身後退去,低矮的狗薔薇和黑刺李夾道迎接他,淡粉花瓣揮手似地在空中搖曳,頹圯籬笆上的懸鉤子結滿了黑莓。他望見不遠的草叢間躺著一顆洩氣皮球,像是狄倫跟彼得小時候常玩的款式,道森先生別過臉,加緊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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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到頭來還是沒看到林白的飛機。
  狄倫托腮趴在窗台邊等待,即便喊他吃晚飯,他視線也未離開過窗外轉暗的天空,硬是撐著眼皮等到快九點,非要等到瑪莉安趕他刷牙,叨唸同房的彼得早已熟睡,狄倫才心不甘情不願回床上,闔眼前還要他們答應一聽到引擎聲就喊他起來。
  道森夫婦當然沒那麼做,只在隔天拿了早報的頭版給兒子看,上面刊載林白途經普里茅斯 (Plymouth),約莫在十點多降落巴黎的勒布爾熱機場 (Aéroport Paris-Le Bourget),受到民眾的熱烈歡迎。狄倫癟著嘴,多少是氣惱林白沒飛越韋茅斯,卻還是剪下報載笑臉迎人的照片帶到學校去。

  道森先生原本以為狄倫只是一時的狂熱,很快會煙消雲散,哪個孩子不愛飛行員呢,喜歡偶爾摺摺紙飛機,跟同年級男孩比高遠的遊戲沒什麼不妥,只要狄倫仍樂意到月光石號上幫忙,學習如何掌舵行船,閒暇之餘的興趣沒什麼好干涉的,他們父子倆還可以攜上彼得一起出航,在附近平靜的水域繞一繞。

  林白抱走奧特洛獎 (Orteig Prize) 的隔年,愛蜜莉亞・艾爾哈特在正副駕駛的伴飛下橫越大西洋,破紀錄只花了二十一個小時就從美國東岸抵達威爾士,狄倫自然沒漏掉這則消息。
  摺紙飛機已然滿足不了狄倫膨脹的崇拜,他利用廢棄的木條箱在工藝課做了模型,還請瑪莉安調了顏料,煞有介事為機身上了漆,命名為艾爾哈特。
  完工後狄倫獻寶似地在他面前展示,道森先生的視線自報緣上掠過,停在模型上不到半分鐘,他沒有敷衍,也沒有特別留心,僅是附和瑪莉安的稱許,誇讚了兒子優秀的手工藝幾句。

  狄倫的飛行夢在三一年暑假時達到巔峰。準備升上十一年級的他花了大半時間跟死黨鬼混,送貨跑腿的工作一週只肯挑幾天做,待在海上的時間也沒以前那麼長,月光石號上只可見到彼得在道森先生身後跟進跟出。
  為此,他還跟晚歸的兒子吵了幾回,狄倫不肯交代行蹤,僅辯解是跟朋友出遊,瑪莉安知道其中有個男孩學期中要轉去寄宿學校,連忙出聲緩頰,但家裡的氣氛仍鬧得很僵,父子好幾日不講一句話。
  道森先生摸不清狄倫在背地裡瞎忙什麼,更沒興趣知道,家裡只有他像個負責任的男人壓抑怒氣,埋頭認真幹活,彼得或許可以算上一筆,但他畢竟還小,沒有狄倫那麼能幹,一想到大兒子的臭脾氣,他又禁不住在卸貨時把木箱撞得嘎嘎作響,險些賠了裡頭的漁獲。

  等道森先生得知一切古怪背後的真相,已經是他聽到狄倫從樹上摔下來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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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的他就爬著現在腳下的這道坡,氣喘吁吁,卻不敢停下來歇息。

  那天道森先生的前腳才剛跨進市集,就接到出事的通報,要他快去現場。一開始他以為是孩子間過頭的打鬧,多人掛彩,沿路上陸續有人從山丘那頭跑下來,帶來更新的消息,他拼湊大家前後的說詞,恍然明白出事的只有一人,是他家的狄倫。

  早一步到場的熟面孔漁夫替他指了方向,要他越過丘頂那棵大夏櫟樹後再往下走,他張開嘴,本該過問狄倫現在的狀況如何,鄰人卻推著道森先生的後背,催促他別停留,還叫前方湊熱鬧的圍觀者讓道給他。
  當人群中的班特利伸手拉住他胳膊,著實嚇了道森先生一跳,還以為吸著紅鼻子的班特利是要通報什麼噩耗,失神聽了幾句話,才意會到好韋伯要他別緊張,狄倫只是小骨折而已,他這就下山去叫擔架床抬上來。

  道森先生終於走到那棵同樣的樹下,手搭著樹幹,穩住開始發痠的膝蓋,粗糙樹皮抵著掌心,就像滿面皺紋的老人家,睿智而沉靜,比起當時的壯年力盛,年歲已為他臉龐多添幾道樹皮般的刻痕,可面色慘白的狄倫仰臥在茂草裡情景,依舊如昨日清晰——地上散落著自製滑翔翼的殘骸,扯裂的被單上寫著鮮紅的皇家空軍縮寫,與狄倫同行的死黨在他失去意識的兒子身邊圍成一圈,抬頭無措地望向他。狄倫的左小腿看起來不太自然,理應筆直的腿骨錯了位,他戰場上看多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沒有骨頭穿出、沒有止不住的血流——那熟悉的恐懼落到道森先生的胃裡,冰涼如刃,光是想像狄倫一躍而下的模樣都讓他心頭一凜。

  那次意外讓狄倫住院三天,待醫生進一步確認沒摔著腦袋便遣人回家,道森先生開著載貨的卡車接他出院,攙扶著左腿打石膏、右脇下夾拐杖的兒子,維持一步一停的節奏,他聽出狄倫在跨上載物平台時吃痛地吸了口氣。
  可道森先生沒有要安慰這闖禍兔崽子的意思。他將拐杖平擺在狄倫身側,俐落鏈好車後板,坐入駕駛座且發動引擎,他朝後照鏡投了一瞥,看狄倫瑟瑟縮在麻布袋旁邊的可憐樣,他只求兒子能從飛行的白日夢裡痛醒過來。

  瑪莉安一臂攬著彼得在家門前守候,道森先生的車才停妥,她立刻上前解開門板,半拖半拉將還沒能下車的狄倫擁入懷裡,拐杖遺忘在旁,那孩子頭埋進瑪莉安的肩窩即是一陣抽泣,隻手環著母親溫暖的擁抱,另一手按著緊抱他腰際的彼得。
  遲些下車的道森先生見狀,正要發難,紅著眼圈的瑪莉安旋即瞪了他一記,低聲喝道:「你還要他怎麼做,他才十五歲。」

  拆掉石膏後,狄倫一路平平淡淡捱到中學畢業,再沒嘗試過飛行實驗,儘管他對知名的駕駛員仍感興趣,卻不再那般癡迷,兒時手作的模型跟剪報也蒙上薄薄一層灰,彷彿那樁意外從未發生過。
  隨著目前局勢的升溫 , 前線補給的需求大增,不列顛什麼時候會向納粹宣戰已是街坊熱議的話題,道森先生認為是時候該讓狄倫加入家族事業,像他從老道森手裡接過的責任一樣,只要略懂算術跟記帳的皮毛,帶在身邊學個幾年,兒子就會是可靠的接班人。

  道森先生原本打算在晚餐提起這檔事,正當他揣著滿懷思慮踏進家門,卻發現早一步返家的狄倫在門廊上擁著瑪莉安。他不記得兒子什麼時候長那麼高了,以前都是瑪莉安手伸到脇下撈起的小男孩,現在拔高的身形看起來就像個陌生男人,擁抱瑪莉安還要微微彎下身,絲毫不介懷沾到母親前襟上的麵粉。
  聽到關門聲的狄倫轉過身,喊了他一聲爸,揮舞手中拆開的信箋,笑得開懷,狄倫第一次在他的指導下學會摺紙飛機,抓著機翼到處蹦跳也是這個模樣。
  他還來不及問什麼事那麼開心,藏不住喜悅的狄倫搶走話鋒,說自己錄取了空軍的志願後備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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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上不少青年一畢業就申請了入伍,也幾乎同時收到錄取通知書。韋茅斯人深諳水性,絕大多數人和祖父輩的選擇一致,加入皇家海軍再自然不過,另有些人投了開缺更多的遠征軍部隊。全鎮上下只有狄倫.道森加入空軍。

  這使得道森先生收到許多好奇心比祝福更重的道賀,還記得三年前那場意外的鎮民,聚在酒館裡吹噓:「我早知道那點小傷算不了什麼,道森家遲早會出韋茅斯第一位飛行員。」
  當晚坐在特留桌的是幾個在韋茅斯-波特蘭自治委員會裡任職的傢伙,他們聽聞青年從軍踴躍,在三杯琴酒下肚後,就順便把歡送會的事宜敲定了。隔天,宿醉的委員起了個大早,撈起寫得潦草的餐巾,要辦事員將上頭的字謄打出來,再到佈告欄張貼消息,還不到正午,消息傳遍了整座小鎮,街坊自發的動員起來。
  歪倚在俱樂部門框旁的船員打趣道,上一回如此熱鬧是前次大戰的徵兵了。
  鎮民把租借到的大廳堂佈置一番,以長桌圈出中央的舞池,點綴彩帶、成疊的賓果卡跟少不了的潘趣酒,儘管家家戶戶的食物只夠溫飽,兒子被徵招的婦女還是想辦法生出蛋糕跟肉派,很有聖誕節的況味。

  歡送會的準備期間,全鎮唯有道森先生繃著臉,他本不打算出席,非要瑪莉安苦勸多次,才肯在最後一刻換上正裝跟費多拉帽。
  自從得知錄取的事,他再也沒跟狄倫說上一句,處在同一個屋簷下,工作照常,從揀選漁獲、喊價成交到載貨去賣,若非必要他絕不開口,無聲抗議狄倫的莽撞。繼承道森家脾性的狄倫也用相同態度回敬,偶爾透過彼得傳口信,於是餐桌上只剩瑪莉安跟彼得佯裝輕快的交談聲,目光卻不斷在父子間游移。

  一敞開禮堂的大門,相熟的船東先往道森夫婦手裡塞了酒杯,要他們加入人群,別杵在門口,不然多沒趣。
  瑪莉安張望一陣,終於和不遠處端著醃魚三明治的彼得對上眼,道森先生認出站在彼得身邊的是從小看到大的喬治.米爾斯,跟彼得差不多歲數的朋友,深髮男孩有禮喊著「道森太太、道森先生」,招了招高舉的手,示意他們過來,瑪莉安便拽著道森先生的手前去,沿路時不時和攔下他們的老面孔連碰了好幾次杯,才終於走到位在舞池邊上的四人桌。

  現場演奏的樂隊嘹亮,韋茅斯的男孩們全穿上最好的成年禮西裝,鼓起勇氣邀會計學校的女孩共舞,熱烈的氣氛感染了道森先生。 一二三,前進,一二三,跳舞 。他瞥見狄倫頎長的身影在舞池裡搖擺,挽著的女伴是鄰居萊托勒家的么妹,對望的眼神熱切,好似舞池淨空只留了兩人獨舞。
  或許是因為喝了點酒,他憶起當年和瑪莉安約會的情景,不禁回握掌中妻子的手。她身上是許久未穿的嫩綠洋裝,布料點綴著白色碎花,自己重改過腰身和墊肩的版型,款式沒年輕人流行的那麼時髦,但永遠是那位擁著他旋轉,過膝裙擺隨舞步飛揚的女子。

  道森先生不記得狄倫有跟誰搭上線過,就跟他不了解狄倫怎麼會去空軍一樣,他不明白曾幾何時兒子推開了他。 一二三,前進,一二三,開火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推開了狄倫。 一二三,前進,一二三,不要停下來 ——

  盯著舞池的瑪莉安轉過頭來,望了他好一會兒,眼周浮出細微的摺子。她打發彼得去拿點心,趁旁人不注意時,用手絹替他抹了抹眼角。

  道森先生提前在八點半離開會場,他叫瑪莉安別壞了興,留下彼得陪她便隻身回家,將滿室的鬧騰關在門後。
  禮堂外的街道清冷,遠方傳來一波波的海潮聲,應和著石磚道上的跫音,格外的孤獨。到家後道森先生更下冷汗浸濕的襯衫,簡單梳洗,快快鑽入被毯。一闔上眼,彈藥即在他的眼皮底下炸開,連翻了好幾次身,睡得不甚安穩。

  說不清過了多久,隱約間,他感覺到晚歸的瑪莉安爬上床,帶酒氣的溫熱從背後靠向他,道森先生側過頭,試圖看清整張臉埋進他頸窩的妻子。她咕噥一聲吵醒你了嗎。
  「狄倫還沒回來?」他啞著嗓子問。
  瑪莉安伸手捋過他跑位的被子,說:「晚點吧,親愛的。他會回來的。」
  聽進這句安慰,讓道森先生所有的失衡復歸,他緩緩墜入睡眠,這回不再是關於戰地的噩夢。

  /
  丘頂上的海風強勁,道森先生手扶櫟樹,穩住快將站不住的身子,背抵著樹幹徐徐下滑,坐朝大海,他自高處往崖下望去,唯有碧藍無盡地延伸,隔開他與其餘的世界。明知道人在韋茅斯是看不見彼端的法國,道森先生的視線仍轉向東方,想像幾架狀似黑點的戰鬥機穿雲而出,毫髮無傷地返回沃姆威爾 (Warmwell)基地。

  狄倫在歡送會隔天的一早離家,由彼得送行,一路送到火車站,他們只清楚學員的報到地在白金漢郡的霍爾頓 (Halton),其餘的訊息皆是透過狄倫寄回家的信拼湊而得。收到信時,瑪莉安總是不顧他消極的抵抗,要求彼得大聲朗讀信中的字句,直到唸到「替我向爸媽問候」才停下。
  起先每兩週收到一封來信,隨著四個月後狄倫晉升到第一階課程,回覆的頻率逐漸遞減,瑪莉安把拆封的信依日期整齊疊放,保存在壁爐上的木匣裡。
  道森先生耐不住等待的時日,會趁瑪莉安外出的空檔,悄悄取出狄倫的手跡重閱,常常一看就是半個小時。信裡的訓練過程寫得詳實,許多半途冒出的專有名詞,有次他終於看懂林克並不是狄倫的同梯弟兄,指的是操練學員的地面訓練機,用兒子的話來說是把人丟進滾桶裡翻攪,同時要配合教官的指示行動。
  等道森先生從信裡抬起頭,瑪莉安早不知道佇在門旁看著他多久,臉上一抹了然的淺笑,見他慌亂把信紙塞回封套,才提著菜籃進廚房裡去。

  考過聯隊資格的那回,狄倫寄了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和幾位同袍的合照,背面還按每個人的位置標註著名字;另一張半身的軍官照則被瑪莉安裱進相框,立在信匣的旁邊,道森先生一走進起居室,即會和照片裡的男人對上眼。
  他打量那抿成一線的唇,角度微側的身,大盤帽和制服左襟皆繡有代表空軍的展翅,任何一位軍人看上去都是這樣,讓道森先生不禁對男人低問你是我的狄倫嗎,但照片始終不語。

  林白的名字再度躍上各家報紙,已經是他接受了納粹空軍總司令戈林的授勳,並且拒絕歸還而引發譁然,道森先生得知消息,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狄倫,當年如此崇拜飛行員的男孩,如今看到昔日的英雄折翅,心肯定是和猶太店舖外的櫥窗玻璃一樣破碎吧。
  他要彼得附了這則新聞的剪報在信裡,卻遲遲沒等到狄倫的回音。那年的冬季格外難熬,道森家鎮日懸著心收聽廣播,播報員語調比北方的落雪還冷,一句帶過不列顛的飛機已經啟程法國,支援未來一切可預期的交戰。

  他在春天將盡等到狄倫久違的來信,筆跡凌亂,似乎是抓緊時間潦草撇下,提到時間和地點的文字被透不了光的黑墨槓掉,只剩下他們颶風戰鬥機是怎麼還擊梅塞施密特的進犯,信末狄倫突兀地寫了句「約翰死了」,好似還有什麼想說,卻就此作罷。道森先生回過頭去翻信匣裡的合照,一一核對名字與臉孔,最後發現約翰是照片裡與狄倫搭肩,對鏡頭露齒大笑的青年,不過稍長狄倫幾歲。

  /
  一陣烈風自海上捲來,刮得樹梢沙沙作響,也讓道森先生冷到直打哆嗦,他拉攏領口,縮瑟在毛背心裡,整個人僵在原地。他憶起這個熟悉的感覺是發生在狄倫離家那一天。

  那天受到前一晚歡送會的影響,他罕見起得遲,坐入餐桌時狄倫理好的行李已經擺在腳邊,不多,一只舊皮箱和束口布袋,廚房那頭傳來瑪莉安的叮嚀,儘管狄倫推辭不要再多塞餅乾給他。
  不一會兒,道森先生聽得動靜,趕緊將整張臉藏在《多塞特回聲》後面,僅視線掠過紙緣上方,看著狄倫步出廚房,把早餐茶跟水煮蛋端上桌,他後梳油頭,身上的襯衫整齊扎進吊帶工作褲裡,跟尋常的早晨並無二致。
  等彼得跟瑪莉安加入餐桌,道森先生清清喉嚨,領了禱詞,沒有外加的祝福。齊聲阿們後,他們在沉默裡用完早餐。

  家裡的掛鐘敲到第八聲時,最受不了道別場面的彼得先一步走出門外,說他到外面透透氣。狄倫則是緩慢退開椅子,拾起腳邊的行囊,瑪莉安跟著站起身,按著彎低身子的狄倫,往他額角吻了一下,再緊緊一抱,在他耳邊叮嚀要多吃飯,像她以往送兩兄弟上學前常做的那樣。

  道森先生說不出話,凝在座椅上,攢緊手裡的報紙,假裝繼續讀著糊成一團的文字。他感覺到狄倫走近。

  「我走了。」
  那孩子止住腳步,溫熱的掌按上他左肩,輕揉的力道不重,停了好一陣才抬起手。

  /

  樹下的道森先生趕緊伸手,欲按住那離去的溫熱,什麼也沒撈著,他僅從肩頭摸下一片掉落的樹葉,顏色依舊青綠,卻由葉尖開始轉黃,形狀似掌。

12/31/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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