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N上映十周年的EM二創小說合本《Reboot》的插花文, 謝謝希比奇跟ASSD的邀請,能參與如此有紀念價值的合本實是開心。
如有意願入手這本合本,歡迎填寫SCINTJ 社團的通販表單。 衍生:The Socail Network 等級:G 配對:Eduardo Saverin/Mark Zuckerberg 大綱:post-movie。距離兩人的撕破臉已經過了十年,歐盟要求 Mark 出席聽證會之後。 棄權:標題來自彭博商業週刊 (March, 2019)。部分事件參考新聞,內容與真實人物和團體不完全相同,他們不屬於我。
The Apology Machine
車一停靠在人行道側,Mark 便飛快解開安全帶,不等鄰座的 Eduardo 反應,他甩上車門,走向被觀景灌木叢隱蔽的磚砌小徑,逕自按下鐵門旁的對講機按鈕,從未回頭確認過 Eduardo 跟上沒,而是知道 Eduardo 終究還是會站到他身後似的,理所當然地看著前方。 鏡頭上方的小燈泡亮起,照明為樹影遮蔽的訪客容貌,Mark 揭開灰色連帽衫,露出底下凌亂的鬈髮,湊近幾分,連接保全系統的智能管家辨識了兩、三秒鐘,旋即鏘地一聲解開門鎖,以沉穩的男聲招呼道:「歡迎回家,Elliot。」 「Elliot?噢,他的中間名。我早該知道⋯⋯」Eduardo 嘟囔道,嘆了一口氣,打消叫司機原車開回飯店的念頭,遣走了代駕的車,舉著手機追在 Mark 後頭,螢幕仍留在優步的行動支付頁面上。 帶路的 Mark(或者說 Elliot?)儘管趿著拖鞋,走起路來卻絲毫不拖沓,三步併作兩步跨上石梯,消失在拐彎處,Eduardo 在腳邊嵌燈的輔助下,瞇起眼看清腳下階梯,盡量跟上。 他這才想到自己沒有拜訪過 Mark 的家。這裡距離他下榻的飯店並不遠,車程才十分鐘,臉書總部更在三十分鐘內可以抵達的範圍,身為共同創辦人的 Eduardo 卻沒有一次興起順道造訪的念頭,即便辦在矽谷的大型投資論壇他不曾缺席,即便他常常飛到加州出差,在客戶會議跟飯店酒吧之間奔波,但工作一結束,他通常就直接前往機場,搭機飛回新加坡,不多作停留。 充斥著啤酒、藥物、泳池派對跟去他的 Sean Parker 的那個夏天已經是過去式,況且那棟煙囪被愚蠢溜索拽壞的房子,也在賠償過修繕費用(從他設立的基金撥出)後退租了。 在總部那場咆哮跟砸壞筆電的混亂後,他的通訊軟體確實消沉了好幾週,直到 Chris 在簡訊上破冰丟了句「嘿,你還好嗎?」問候,他才重新跟「臉書圈」的朋友搭上線。 起先自然有些尷尬,畢竟大學好友坐上談判桌兩端不是一般人的敘舊方式,Dustin 跟 Chris 與他聯絡也是瞞著 Mark 私下進行,但 Eduardo 的直覺告訴他 Mark 早就知情,只是擺出冷硬的一〇一號表情,選擇不說而已。等到雙方律師代表握手和解後,事情才漸漸好轉起來,他得到不能透露數字的持股,創辦人欄位也再度加上他的名字,老天,他甚至還留著臉書的帳戶,雖然用的次數少之又少,偶爾登入頁面發個消息,算是宣傳一下自己的工作。 他只是,不再跟 Mark Zuckerberg 來往了。 踩上最後一階時,Eduardo 頓時陷進柔軟的地面,他趕緊穩住重心,望向腳下羊絨地毯般的草坪,及踝的草莖長度一致,沒有雜草橫生,無疑是定期請專人修剪的樣貌——很少人會把整潔跟 Mark 的形象連結在一起,倒也不是 Mark 擅長製造髒亂,而是他不會把心思花在維持周遭的生活環境上。Eduardo 記得大一下學期的計算機概論期末考前後,熬了整整兩天沒睡的 Mark 把滿地的紅牛空罐踢進床下,勉強清出一條通往床鋪的路,連身下的被子都還來不及拉開,一沾到軟墊就陷入深眠,整張臉栽進枕芯裡,足足睡掉一整天。室友 Dustin 嚇得衝進 Eduardo 的房間,焦慮大喊他怎麼搖 Mark 都叫不醒,拉上 Eduardo 便直往寢室跑,所幸 Mark 在他的大力推搡下翻了一個身,否則差點要請舍監叫救護車。 草坪後的兩層樓平房燈火通明,落地玻璃窗後的燈光全落到露台外,好似整棟屋子的住人都醒著,Eduardo 正納悶怎麼一回事,走在前面的 Elliot 忽然止住腳步,險些讓 Eduardo 迎頭撞上,他下意識順著 Elliot 的視線望去,有個人正站在不遠處的草坪上,西裝領帶一項也沒漏掉,唯獨少了皮鞋跟襪子,赤足踏在地上,一手用力扒著亂翹的鬈髮,快將頭皮上的髮絲全扯下來,另一手則抓緊手機,對著話筒說些什麼。 「Mark?」Eduardo 喉頭一窒,而後乾澀地叫出那人的名字。 那人肩頭一震,轉了過來,愣怔看著眼前的一切。那才是他知道的現在的臉書執行長的樣貌,正裝取代了連帽衫跟短褲,不再主持灌酒的黑客松,而是受邀到各大學和公司致詞,總有推不掉的無數敬酒,以及商業場合必須的適度客套,他們會在酒會上擦肩而過,隔著簇擁矽谷之星像是保鑣般的人群,在挨近一點時互相點個頭。 Mark Zuckerberg 對著手機低喃等會再說,便匆匆結束通話,握著手機的右手失去支撐力般垂到身側,燈光底下的他就像身上皺成一團的襯衫,臉色蒼白,眼裡滿佈血絲,埋在草叢間的腳趾蜷了起來,唯有久久未眨的雙眼凝望著他,像個清醒的瘋子。 快將午夜,樹牆以外的街坊陷入死寂,Eduardo 邁開步伐,往 Mark 走去,拉近彼此的距離。他只聽得見腳下皮鞋輾在草地上的窸窣作響。 *
Eduardo 觀察著隔一張餐桌的 Mark,從微波爐拿出的即食玉米湯正在他們之間冒著熱氣,這是 Mark 下機後的第一餐,剁碎的玉米粒稠得像粥,可 Mark 手裡的匙杓已經攪了四五圈,仍沒對熟食顯露出半點食慾,僅是垮著張臉,似乎在跨洲的飛機上睡得不甚安穩,連臉書藍的領帶——噢,相信律師團已經針對這種顏色申請過專利——浸到湯裡也沒發現,袖口也跟著沾到湯汁,逐漸暗了一塊。 穿連帽衫的好處,或許是上面髒污點點都不會起人疑竇。 格外安靜的還有坐在 Eduardo 旁邊的 Elliot,手先是揣在連帽衫的口袋裡,而後又擺在桌面上,兩手的拇指互相轉著,等待正對面的 Mark 率先發難。 或許久違的談話會熬上一整夜。沒見 Mark 出聲制止,Eduardo 便幫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廚房裡嶄新的膠囊咖啡機跟剛拆箱的沒兩樣,冰箱裡空空如也,架上一排罐裝的激浪汽水和紅牛稱不上是合格的食物,他忍住怒氣,不去質疑能量棒、多力多滋和罐頭食物能養活一個成人的機率。 「所以,」Eduardo 拿著馬克杯坐回餐桌,啜了一口咖啡,問道:「你要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我說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他跟你說了什麼。我一回到家,就發現 Elliot 不見了。句號。」Mark 索性將湯匙擱在碗裡,推開一口未嚐的玉米湯,越過桌面忿忿抽了兩張紙巾擦乾沾濕的領帶。 Mark 手伸過來的大動作嚇得 Elliot 抽回桌面上的手掌,按在大腿的褲面上,咬住了下唇。Eduardo 恍然有種看到大學時期 Mark 的既視感,他好奇 Mark 究竟是如何做出一個唯妙唯肖的複製人,他不由得拍了拍 Elliot 的胳膊,正如他對十年前 Mark 做的一樣,安撫縮起肩的 Elliot。 對座的 Mark 把他們的互動看在眼裡,將手裡的紙巾揉成一團,清了清喉嚨,提出建議。「我的筆電放在背包裡,我去拿,徹底檢查一次 Elliot 的代碼跟影像記錄器,答案就會水落石出。」 「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他帶我來找你,說我們應該要談談——我們——我跟你,不是他。」Eduardo 的食指在他跟 Mark 之間比劃著,試圖說服 Mark 進行有意義的對話。「你何不就從為什麼要做出 Elliot 開始?」 「沒什麼好談的,Elliot 只是測試版的計劃,除了我跟研發工程師以外沒人知道。」Mark 快速瞥了他一眼,或許是看到 Eduardo 抬高的眉梢,他繼續道:「對,沒錯,牽扯到你是個不該發生的意外,為此我可以道歉,但你不該知道的。」 沒想到等了許久的 Mark 一句道歉,會在十年後以這樣的形式出現,Eduardo 不禁失笑。這樣的人要他跟昨天歐洲議會的聽證會後,在推特上被迷因嘲諷是機器人,或是媒體口中豢養科技巨獸的寡頭鉅子聯想在一塊,實在難以辦到。但如果當初他真的了解過 Mark ,股份就不會被好友稀釋到只剩羞辱人的 0.03% 了。 「最好把你的話收回去,Mark,這種道歉實在太廉價。」 Eduardo 伸手抹了一把臉,低頭盯著馬克杯裡剩餘的咖啡,不去看 Mark 跟他同卵雙胞胎的 Elliot。他偶爾還是會夢到談判桌上的難堪,和現在一樣對坐著,沒有律師陪同,沒有劍拔弩張的言詞交鋒,只是不發一語瞪視彼此—— Eduardo 從新加坡家的床上驚醒過來時往往全身汗濕,像極了他抵達帕羅奧圖的那晚夜雨,苦等遲到一個小時的 Mark 來航廈接他,最後自己攔車到了開著派對的別墅才知道 Mark 徹底忘記接送的約定,噢,應門的還是取代自己的 Sean。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還需要我提醒你當初我簽了保密條款嗎?你的律師確保了所有跟臉書有關的事都不會從我嘴裡流出去,就算哪天我真的想透露給外界,也一個字都不能說。你瞧,說話是有代價的,這是商場的白紙黑字為我上的一課。」 「這跟那個無關!」Mark 像是被針刺痛般瞇起雙眼,說話的語速也逐漸加快,「我根本不知道他會跑出家門,十四小時前我人還在布魯塞爾,面對一群歐洲議員的圍剿:『Zuckerberg 先生,你要怎麼確保用戶資料不會被有心人士利用?』、『Zuckerberg 先生,我們能信賴臉書的內部自律是不需要政府規範介入的嗎?上回金融海嘯前,我們放手讓銀行管束自己,結果他們搞得一塌糊塗』,這邊一個 Zuckerberg 先生別再迴避問題,那邊一個 Zuckerberg 先生應該負起全責,哈,他們跟拿著教鞭站在遊樂場外圍的老師一個樣,等著懲罰我的時機。但事實是,我並沒有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是跟團隊試圖從新方向去解決臉書的問題。Elliot 就是這一切的解法。」 「你所謂的解答是做出一個自己的複製人,指示他晚上跑到我住的飯店,假裝是我的客戶有急事,要大廳櫃檯打到房間的分機找我,說我們應該談談這樣嗎?」Eduardo 冷冰冰地問。 難得 Mark 也有語塞的時候。Eduardo 望著 Mark 張開了嘴卻沒半點聲音發出,不禁如是想。他轉而將詢問的目光投向 Elliot,那張更為青澀的臉龐緊緊繃著,僅簡潔回道:「我使用臉書的 API,還另外寫了一支爬蟲程式。」 「爬蟲程式?那就像你當初弄 FaceMash 網站那樣把資料載下來?」 Eduardo 試圖釐清 Elliot 透露的資訊,同時看向 Mark 尋求解釋,但他從 Mark 倏地僵硬的表情,大概能猜到形況比他所想還要複雜。這並不單純如他當初寫在柯特蘭宿舍窗戶上的數學公式。 Elliot 搖搖頭,說:「想像你去餐廳吃飯,跟服務生點了一客牛排,API 就是那個服務生,應用程式介面的簡稱,他會進到後端告訴廚房你的點單,再把系統的回應,在這個例子裡就是牛排,端回給你。我跟臉書請求了跟你有關的用戶資訊,然後去其他網站像航空公司或訂房網站,諸如此類的地方,把爬到的資訊碎片拼湊起來,組合出你的行程。資訊就在那裡,懂得如何找到想要的東西而已,所以我知道你什麼時候會搭哪班飛機到這裡,也知道你住哪。」 「但你還駭了他的電子郵件和攔截對話紀錄?」Mark 抿了抿頓失血色的唇,音量越來越微弱,彷彿講得稍微大聲一點,就無法否認這件事已經真實發生過一樣。「你的學習速度已經超出我預期。」 Eduardo 霎時明白 Mark 的古怪反應,他曾眼睜睜看著喝醉的 Mark 是怎麼繞過防護機制,接連駭進各學校的網站,一筆筆抓取女學生的學籍照片,再套用自己提供的公式,四小時內即讓 FaceMash 網站上線,而自己只能呆站一旁,親眼見證人們是怎麼為 Mark 創造的遊戲瘋狂,直到流量海嘯癱瘓哈佛的網路。 後續針對 Mark 行為召開的懲戒會議上,即便委員念在 Mark 是初犯,僅輕判他六個月的留校察看,但校刊《哈佛深紅報》在報導這起事件時採訪了管理宿網的資訊主任,身為間接受害的一份子,他說得直接,指出 Mark 侵犯肖像隱私權、濫用個資跟違反網際網路的資安協定,以及 FaceMash 網站外溢效應對女學生造成的無形傷害。 一想到如今 Elliot 的所為,已經比當初的 Mark 還要逾越隱私邊界,Eduardo 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就是 Elliot 的研究目標,行蹤被完整掌握,甚至妨礙他的秘密通訊自由,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平視 Mark 的眼睛,往下探問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方法嗎?」 Mark 斂下眼,原本與 Eduardo 相觸的目光轉往桌面,沉默地用拇指摳起胸前的領帶夾。Eduardo 記憶中的那雙手多是流連在鍵盤上,翻飛編程時有如彈奏琴鍵,永不停歇地摸索、移動、敲打,他長期觀察下來,真要說有什麼心得,那應是 Mark 的肢體動作總是透露得比說出口的話還多。比如焦慮。 「你聽過靈魂機器公司的 BabyX 嗎?做過《阿凡達》跟《金剛》特效工程的 Sagar?」迴避 Eduardo 的直球,Mark 話鋒一轉,把話題倏然帶往人工智慧的領域。 「聽說他想扮演神的角色,養出虛擬人類。」 Eduardo 蹙起眉頭。 科技圈不乏怪人捧著新奇點子到處兜售,懇求天使投資人豪賭一把,奇葩如 Mark Sagar 剛創立靈魂機器時有不少滿天飛的傳聞,像個超級盃中場表演的巨星,跟 Sean Parker 屬於同一類人,電視前的觀眾沒人捨得轉台,Eduardo 底下的一位投資客就曾諮詢過這家公司是否值得押寶,他最後納入遠端客服跟長照的市場需求,給出一份適宜加速基金投入的評估報告,果不其然,在公佈的 A 輪融資名單上看到開發 AlphaGo 的深智數位,以及 Mark 參與的矽谷私人創投也名列其中。 「我不是要談那些好萊塢的擬真特效,也不是討論如何把十八個月大的女兒 3D 建模成仿生人,加上模擬內分泌反應的模組,那都不是我要談的部分。」Mark 揮揮手,彷彿這樣就能搧掉那些不重要的概念,繼續說:「Sagar 主張人工智慧要進化必須透過社交,光是仰賴工程師餵給他的二手經驗,並不足以讓他的能力呈指數增長。人工智慧『本身』必須涉入社群,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生活。」 「換句話說,你要製造出一個人?」 *
第一個浮現在 Eduardo 腦海裡的念頭是 Steven Spielberg 執導的電影《A.I. 人工智慧》。 他的銀幕初體驗是在還有百視達租片店的年代,重看則是在上了大學後,APEi 兄弟會裡有人提議在期中辦個電影馬拉松之夜,為期一週,自由參加且提供免費酒精。 到頭來,衝著「開放攜伴參加,不限會員資格」的規定,下課後跑來喝酒幽會的情侶不在少數,他們從東岸的《電子情書》擁吻到西岸的《西雅圖夜未眠》,再從摯愛不渝的《鐵達尼號》摟抱到痛失伴侶的《真愛旅程》,對毫無邏輯片單真有興趣的人少之又少,至少 Eduardo 回宿舍找不到 Mark 時,直覺認為他是約了女友 Erica 去看電影的一員。 Eduardo 跨進兄弟會的大門時才剛過十一點鐘,已經錯過高人氣的《侏羅紀公園》跟《E.T.》,觀眾散得差不多,該回宿趕作業或奔赴下一個酒吧的人早已走光,只剩 Mark 還留在交誼廳的沙發上,蜷抱雙腿,下巴抵住膝蓋,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投影幕上的《A.I. 人工智慧》。 一片暗燈裡,Eduardo 只看得清被投影燈光打亮半張臉龐的 Mark,他摸黑爬到 Mark 身側空著的沙發座上,正好趕上電影關鍵的最後一幕,他沒問 Erica 有沒有來,只輕聲招呼了句嘿,讓 Mark 知道來者是他。 如果你真的想讓我快樂的話,你會知道該怎麼做。機器男孩得知世上沒有皮諾丘的藍仙子,未來種族也沒法將自己變成人類時如是說。 Eduardo 的肩頭忽地多了重量,蓬鬆的鬈髮搔刮他頸側,連帶傳來暖熱的體溫,他在黑暗裡無聲地微笑,任由好友緊挨著,伸手繞到 Mark 背後穩穩攬住,他們保持這個姿勢,直到一長串片尾名單跑完都沒有分開。 誰都沒有提起 Mark 流下的淚水沾濕了 Eduardo 的襯衣。 *
「與其說是製造一個人,不如說從零開始培育一個人工智慧,除非有加速的孵化器,否則效率不高。剛剛提到的 BabyX 可以歸到這一類,現階段的它只是個學習如何跟父母溝通的嬰孩,會哭會笑而已。」 「所以你就把自己當作原型?」Eduardo 問。 「證明胃潰瘍是幽門螺旋桿菌引起的人也拿自己當白老鼠,他還得了諾貝爾獎。」Mark 聳聳肩,講得輕鬆,彷彿只是幫臉書新添簡單的功能鍵。「道德上的爭議比較少。」 「也許我不理解技術面,不過我看得出來 Elliot 跟一般擬真機器人的不同,他長得跟以前的你一模一樣,就連語調、表情和動作也是,他表現出的不僅僅是『知道』我而已,更接近『認識』我,一切就像是來自他的記憶。」記憶有美好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Eduardo 暗忖。 Mark 遲疑半晌,回道:「Elliot 是過去的我,十年前的我。反過來說,我之於他,即是他未來的自己。」 「可是你卻沒有選擇做出『現在的你』,為什麼,這不是比較容易嗎?」Eduardo 追問,「還是說你所做的一切,只是要觀察 Elliot 會不會走上跟你一樣的道路?」 「應該說,我是 Elliot 未來的其中一種可能版本。」Mark 重塑了 Eduardo 的說法。「實際上並沒有聽起來的那麽玄。深度機器學習的最終目標是預測結果,找出最佳路徑來達成它,中間過程往往會耗費大量的運算。那麼,假使我打從一開始就告訴 Elliot 最終的結果,那就是他有可能會變成今日的我,這麼一來,他或許能透過別的策略,達到更好的成就,或者是防止遺憾,避開壞事的發生。」 「那你有告訴 Elliot 我們不再是朋友了嗎?」 Eduardo 深吸一口氣,緩住想伸手橫過桌面,拎起 Mark 衣襟大吼的衝動。 許多以「為什麼」開頭的問句在他腦袋裡咆哮,他不知道自己放著明天回程的航班不管,三更半夜跟著一個機器人跑到 Mark 家裡是暗自期盼些什麼,難不成跟 Mark 敘敘舊,把當初的心結攤開來談就能化解多年僵局?真是愚蠢透頂。Eduardo 討厭自己面對有著 Mark 臉孔的 Elliot 說不出拒絕,厭惡自己到頭來能擠出牙關的話,還是一句「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裡」。 或許是室內照明的關係,比起 Eduardo 印象中的藍色,Mark 浮著血絲的眼瞳在光線下變得混濁,藏藍裡夾雜榛綠,像他在聖淘沙海灘看過的浪湧,無法一眼見底。 Mark 偌大的屋子太過靜僻,即便是輕淺的呼吸聲,迴盪在挑高的空間裡格外明顯,Eduardo 說不上來是誰倒抽了一口氣,節奏紊亂,連吐納也跟著顫抖起來。他只知道 Elliot 是三人裡不需要換氣的那個。 「我沒有辦法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不管是在哈佛、紐約還是帕羅奧圖,這些過去都影響了現在的我。當時臉書的前景一片看好,我輟學投入事業,卻在用戶數超過百萬的同時面對兩樁訴訟案。你納悶為什麼 Elliot 非得是十年前的我,是因為那時的我搞砸了,失去了一個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也就是你,Wardo。」 *
Eduardo 的祖父移居佛羅里達之前,曾是聖保羅連鎖童裝店的龍頭,不像絕大部分的生意人滿嘴事業經,他謙遜推說致富的訣竅全在他襯衣胸袋裡的小冊子中,親戚或來往的合作夥伴聽慣了他這套說詞,聞者無不客氣地跟著笑笑,買帳的人卻不多。 還在念中學的 Eduardo 對該不該相信祖父拿不定主意,Saverin 家族裡只有他有這煩惱,畢竟老人家說得真誠,質疑那是假話無疑會傷祖父的心,即便母親鼓勵他直接去跟祖父談談,可他不敢當面央求祖父把小冊子拿給他看,也不敢帶著這疑問去叨煩父親,雖是相對開明的家風,但不可質疑父兄的敬重仍深深根植在父親骨子裡。 按捺不住日益膨脹的好奇心,Eduardo 暗地裡觀察祖父的日程,一項模糊的偷盜計劃逐漸成型,一回,他趁祖父脫下襯衫準備洗澡時,溜進浴廁,從掛鉤上的衣衫口袋摸走小冊子,不出十分鐘,順利在被人察覺前物歸原主。 那是本表皮斑駁的記事冊,樣式陽春,漆黑假皮包裹著潔白的條紋紙,專門用來記電話的那種小簿,裡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想起父親曾說祖父尚未頂下實體店面前,最早的生意是帶著成衣目錄和一只裝滿樣品的皮箱,挨家挨戶登門拜訪,推銷當季的服著,顧客上眼的品項就謄寫一張訂購單,下次送貨到府再一次結清款項。 Eduardo 認出其中幾個人名是小時候住在他們家附近的鄰居,名字後面接著寫下有幾個小孩,按長幼次序記錄著小孩的名字、目測的年紀和身高、喜好的衣服顏色跟樣式、購買時間以及下次可能再買的日期,有幾面還是祖父記下跟顧客聊天的重點,像是「Pedro 婚禮在九月,花童要穿紗裙」或「Isabella 的先生在工地摔斷一條腿,醫藥費,賒帳」。 那次之後,他不再質疑祖父的經營秘訣。 Mark 為臉書設置的演算法就像祖父的小冊子。 當然,後端工程師不需要提筆記下每一則資訊,臉書系統會自動蒐集用戶的資訊,記錄按讚的內容、加入的社團和粉絲專頁,或在塗鴉牆的單一頁面上停留多久,將之分門別類,歸入大數據的資料庫裡,持續為這本虛擬的小冊子增刪內容。 用戶可以免費使用服務,並不代表臉書是非營利組織,他們真正的客戶是想得知小冊子內容的廣告主,演算法提供進階的客群分析,與廣告主旗下的連鎖品牌共享資訊,讓商家可以根據個人喜好,把最能引起用戶興趣的廣告投放到眼前,於是瀏覽塗鴉牆時,用戶會同步看到朋友的日常動態跟廣告商品照,得知自己身邊的人也關注哪些好東西,只須付出一點無形的代價,沒有人受傷,買賣雙方皆大歡喜。 但在大選前夕,小冊子的規則很快遇到挑戰。 具備多重身份的廣告主湧入臉書,政治傾向可以是廣告,意識形態可以是廣告,內容審查員不足以應付海量的檢舉,謾罵固然能用字庫進行第一輪的篩檢,減輕其工作負擔,但核實流言是全然不同的層次。經過變造的即時新聞真假難辨,系統機制已經不敷使用,得仰賴更多的人工判斷。 人工智慧的研發正是為了解決問題,由 Mark 親自主導研發的走向,挑選了十位研發工程師組成專案小組,期望人工智慧能夠更高效、精準地處理查核。 Mark 第一階段的實驗是以漫威鋼鐵人的智能管家 Jarvis 作為發想,自己寫了一組家務的整合系統,使 Jarvis 可以透過連結資料庫的鏡頭及收音麥克風,接受語音指令,依據門外訪客的影像跟聲紋的擷取,做出相應的門禁管制。 他把初步的成果公開分享在個人臉書上,意外獲得不少正面的迴響,交流原始代碼的 GitHub 網站還有人發起了專屬的討論串,但比起人工智能的後續應用,臉書的一般用戶更想知道 Mark 在漫威電影裡喜歡哪個超級英雄。 討論的風潮過後,Mark 繼續延伸 Jarvis 的開發經驗,放手讓團隊升級既有的智能模組,並且對系統投餵個人的資料。為了讓人工智慧以實體參與社群的互動,他找來專門開發居家照護型機器人的公司,一等雙方的律師團簽完合作備忘錄,就展開進一步的討論,克服把「虛擬意識」移植到載體上,又得和位於雲端的人工智慧隨時連動的技術難題。 試誤測驗的馬拉松沒有晝夜之分,Mark 偶爾會從執行長的緊湊日程裡抽身,加入實驗室的現場作業,進度卻依舊緩慢。 要到 Jarvis 系統上線一週年時,工程師才終於聯絡 Mark 前去驗收,放下話筒時他佯裝鎮定,內心其實惶惶不安,直到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成功喚醒機器人,整個專案團隊幾乎陷入狂歡,有人興奮流淚,有人放聲喝采,連連簇擁他幫新系統命名。 就叫 Elliot 吧。Mark 說出自己的中間名,面帶難得的微笑。 *
「Wardo。」Mark 再次喚道。 出於習慣,Eduardo 反射性抬起頭。已經很久沒人這樣叫他了。 Eduardo 並不懷念這個名字,Dustin 跟 Chris 有幾度好玩學著 Mark 這樣叫,喊起來卻少了 Mark 獨有的親暱感,那種默契,是 Mark 熟知 Wardo 所有的課表,總會早一步跨坐在教室外的拱廊緣,專注對著筆電輸入編碼,等他下課;是 Wardo 經過 Mark 的寢室,總會自發打開房門,走到電腦椅後,自然把手搭在好友肩膀上,傾近螢幕看 Mark 正在忙些什麼;是挑食的 Mark 不介意吃任何 Wardo 拿在手裡的食物,即便 Wardo 總會先一步考量到這點,考量 Mark 的接受範圍作了選擇。 他真正懷念的是曾經的 Wardo 和 Mark,Eduardo 意識到。 「我很抱歉。那時的我一頭栽入臉書帶來的成就感,為了 Sean 的幾句肯定就拋開理智,甚至認定你是嫉妒他的才能,才一直說他的不是。」Mark 嘲弄自己的荒謬,硬擠出的笑聲空洞,「Sean 比我們這些創業新手都更了解如何運作一家公司,他是真心賞識臉書的市場潛力,但不是出於理想的實踐,而是看到值得押注一把的金雞母,盤算他可以在股票上櫃時分一杯羹。我卻⋯⋯誤以為 Sean 才是真正懂得價值的人,不明白你為什麼每次見面都專找他碴,反對他提議的一切,因此漸漸疏遠了你,沒有積極找你討論投資人的問題,也沒把你的警告聽進去,然後⋯⋯」 Mark 停了下來,Eduardo 猜想他可能同時想起那台砸爛的筆電,以及那天之後他們種種的對峙和互揭瘡疤。 「我也很抱歉,我不能完全幫當時的自己開脫,指責你才是唯一犯錯的人。」Eduardo 打破沉默,換來 Mark 詫異地回望。「那時的我自信推掉在會計事務所的實習,整天坐地鐵跑來跑去,繞著整個曼哈頓尋找臉書的潛在投資客,卻總是吃閉門羹或碰一鼻子灰。要飛來見你的那一天,我還什麼人都沒拉到,一時慌了腳步,嚇壞了。現在想來還有點好笑,但沒在機場見到你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我辜負了你對財務長的期望,你失望透頂,所以乾脆不來接我了。」 「我從沒這麼想過。」幾乎是想都沒想,Mark 猛地否認道。 「看到應門的是 Sean,我以為自己的猜想成真,你用他替代了我——我很生氣,但我不該幼稚地凍結銀行帳戶,試圖扼殺剛起步的臉書,只為了看你會不會回頭,我很抱歉,當時應該留在帕羅奧圖跟你一起努力,聽聽看你的想法,而不是只堅持自己的主張。」 「建構 Elliot 時,若說完全沒有私心是假的。我想知道重新來過一次,現在的我們會有什麼不同。」 「Elliot 帶我來見你,代表事情還是發生了吧?就傷害而言,我們是扯平了,Mark。」Mark 臉上閃過的一絲痛苦,Eduardo 全收進眼裡,他後推餐桌椅,站起身來,朝頹然垮在座位上的 Mark 伸出手。「但 Elliot 找出的最佳策略,我想是要我們坐下來,好好進行一場遲到多年的談話,如果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無條件地放下跟原諒就毫無意義。」 「最初,我把在學時寫的 LiveJournal 網誌、電子郵件、手機簡訊、論壇的公開貼文、校報,總之你可以想到的一切資料都匯給 Elliot,試跑第一回人格建構的測試後,我才發現他很⋯⋯」Mark 撓著後腦勺,似乎談論以前的自己挺難為情的,「尖酸刻薄、自我中心和讓人無法忍受。」 沒料到 Mark 會有這般自覺,Eduardo 是頭一個笑出聲的人,始終坐在一旁見證一切的 Elliot 慢慢扯開嘴角,而 Mark 慢了一秒才加入他們的行列,跟著起身,接住了 Eduardo 懸在空中的右手,緊緊握著。空氣裡有什麼開始改變了。 「很高興我們終於有了共識。」Eduardo 玩笑性質地擠了一下 Mark 與自己相持的手,衝著他眨眨眼,「但你要知道,這是當初的我之所以喜歡你的原因,Mark。」 明顯可見的潮紅慢慢爬上 Mark 雙頰。Chris 若也在場,或許會說全哈佛唯一能將 Mark 堵得語塞的就屬 Wardo 一人了。 找回自己嗓音的 Mark 鬆開握得許久的手,說起話來略微結巴,「我、我想 Jarvis 可不那麼認為,他常批評我太憤世嫉俗⋯⋯」 Mark 擺在桌面上的手機螢幕突然亮起,被點到名的智能管家語調輕快,「我沒聽懂你的問題,Mark。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語音的回應嚇得 Mark 趕緊將 Jarvis 切換到勿擾模式,Eduardo 卻沒放過揶揄他的機會,笑道:「一個有著 Morgan Freeman 嗓音的進階版 Siri,是這樣嗎,Mark?」 「是遠遠超過 Siri,Wardo。」Mark 立即出聲反駁,一臉冒犯。 「Mark 還在衣帽間裝了一個可以讓 Jarvis 射出 T 恤的大砲。」Elliot 適時切進話題,語帶 Mark 式的冷感幽默。 Eduardo 嘴角的微幅上揚,他將雙手舉到胸前,擺出投降的姿勢,以一句釋出善意的「噢,Mark,我怎麼一點也不意外」作為短評。久違的熟悉感在他胸臆油然而生。或許,只是或許,有天他們會回到最初的 Wardo 和 Mark。FIN. 2020/10/31